涟州市郊的夜晚,人影稀疏。
暴雨降至,浓云湿沉,静山公园内不见行人,一只受惊的野猫窜出灌木丛。茂密植被的另一边,传来不安的嘎吱声。
柏油路,树木阴影下,一条小溪正逐渐汇聚。
比水更浓稠的液体缓缓汇聚,从树影中流出,被灯光照亮。
那是血。
啃噬声越来越响。
一只灰白的手无力地浸泡在血中,他穿着工作制服,双目惊恐睁到最大,却已经蒙上了死亡的膜。
胸膛之下,柔软的肚腹被打开,仿佛一盆丰盛的晚餐。阴影中的东西狼吞虎咽进食着,整具躯体都随着它的动作摇晃。
好饿……
它大口咀嚼,澄黄的双眼仿佛深夜的小灯,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
两公里外,一座烂尾楼耸然而立,门前巨大的广场堆满垃圾,黑夜中各种奇怪的轮廓仿佛张牙舞爪的妖怪。
几个年轻大学生举着自拍杆从围栏损坏的豁口钻出来。
“这里根本没有鬼嘛。”唯一的女生难掩失望,“好不容易排除万难,我还指望‘废墟探险’第一期拍这里呢。”
“还是去乐园吧,听说那边经常有人失踪哦,”另一个说着,转向走在后面的人,“柳哥,你觉得呢?”
柳颐期刚从栏杆的小缝里挤出来,正在恢复发型,额头一撮碎发漫不经心地垂至眉前,给俊朗深邃的眉眼添上几分青春期的不羁。
“这地方看着没鬼,不太适合咱们的活动,我建议——”
他正准备发表感言,来电铃声仿佛心有灵犀,同时响了起来。
屏幕上亮着两个大字:云笙。
柳颐期低头一看来电人,顿时心中一惊,飞快道:“我建议下周到学校再继续讨论,今天就到此为止,解散!”
说完他率先脱离组织,快步过了马路,一边按开电话。
“喂,哥,”柳颐期语速飞快,“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我马上到家。”
身后废弃大楼沉默地凝视着他,长而模糊的影子落在他的后背上,仿佛在对他的信口开河无声谴责。
电话那头呼啸而过几辆车,随后传来一个温柔的男人的声音:“你在哪里?”
柳颐期四下张望,除了稀稀拉拉的路灯和几乎没有入住率的居民楼以外,只剩一个无人打理、恣意生长的城市公园,里面黑漆漆的,连条流浪狗都看不见。
“呃,你知道静山吗?”柳颐期犹豫着问,“离咱家不远。”
对面果然说:“不知道。”
想也知道他不知道。
“我就说周末应该拉着你出来转转,”柳颐期道,“要不然你整天早出晚归,都脱离人类社会了。”
对面听得怔愣几秒,不知想起了什么。好在相比去的地方,云笙对他的个人安危更加关心,再开口时便是劝说:“要下雨了,你早点回去,我给你蒸了鱼。”
蒸鱼,柳颐期永远无法拒绝云笙做的蒸鱼。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鱼了?!”
仿佛配合他的激动心情,一道雷声炸响。
然后柳颐期回过神:“你也在外面?今天又有活干?”
“嗯,受人委托。”电话那头的人忽然被叫住,接下来是“不在这里”“还在追”之类的只言片语,柳颐期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他关心地问,“这次是在找什么?”
“有点凶的鬼,”云笙说,“昨天吃了一个人,跟丢了,我们在确定它的位置。”
柳颐期很少听他这么委婉,忍不住深扒的心:“是什么?”
云笙似乎非常犹豫,好一会儿才说:“是罗刹。”
罗刹。
瞬间,男人的大喊和女人的尖叫在他脑中炸开。记忆中丑陋的怪物趴在父母的身体上,徐徐展开诡异的肉质翅膀,澄黄的眼睛像通往地狱的引路灯。
怪不得云笙不愿回答。
柳颐期的父母正是死于罗刹之手。
那只罗刹下场如何,柳颐期其实已经想不起来了。自那以后很多年,柳颐期都没再见过,或是从云笙口中听到过罗刹。
一时间,遥远的愤怒和悲伤好像重新回到了心头。电话另一端的云笙显然也明白柳颐期想到了什么,安抚道,“别让过去的事影响你,回家吧,纸鹤已经把消息传回来了,我很快就回去……”
纸簌簌作响,然后,徐徐流淌的声音忽然中断了,忽然之间,电话两端,各种各样的背景音全部齐齐静默。仅仅过去两秒,巨大的不安便爬上柳颐期心头。
“哥?”柳颐期叫道,“云笙?”
“小期,”再开口时,云笙的音色已经带上了明显的紧张,“……你刚刚说,你在什么地方?”
闷雷滚滚而来。
在雷声的遮蔽下,谁也没有发现,与人行道相连的公园中,白色的路灯依次闪动,旁边树木的影子,悄然改变了形状。
阴影仿佛成了水面,向外微微荡开水纹似的波纹,水波的扩散之处,慢慢浮起一双幽幽发光的黄色眼睛。
好饿……
浓重的血气翻涌而出,染湿了周围整片草坪。
“静山小区,”柳颐期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人行道左边仿佛黑洞一般灯光暗淡的树林中,“现在走到公园了。”
那双眼睛锁定了目标,它行动起来,仿佛在阴影中游泳,所到之处所有的灯光都发出不祥的、接触不良似的闪光。
它的目标正从公园外面经过,散发出熟悉又美味的气息,令它永远不知满足的肚子产生难以忍受的饥饿感。
好饿……
进食的念头爆发出来,它加快速度,强烈的磁场把旁边的灯彻底破坏,在它扑出去的瞬间,灯泡整个炸开。
啪!
身旁的路灯骤然熄灭,柳颐期猛地停住脚步,多年来接触灵异事件的经验告诉他,有东西正在急速接近。
同一时刻,手机听筒中,云笙焦虑地、急切地、不顾一切地喊:“快跑!”
瞬间,浓重的血气与尸体的臭味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双枯瘦的灰绿手臂,长长的尖爪上还挂着肉块残沫,直朝柳颐期抓来。
柳颐期连电话都没来得及挂,立刻扑倒在地,手机脱手而出,摔进花坛里。
电光石火间,他最先想到的是——
云笙是不是会过来?
怪物一击不中,立刻重新锁定目标。柳颐期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与它拉开距离。怪物长着人的身体,却怪异佝偻着,匍匐在地,背上一对蝙蝠似的肉翅耷拉到地上,没有毛发的头颅大得不成比例,发亮的眼中充斥着对血肉癫狂的渴望,紧紧盯着眼前的猎物,嘴里淌这带血丝的口水。
这怪物的身形柳颐期不会忘记,它与多年前杀死父母的怪物长得一模一样。
它就是罗刹。
怒火瞬间取代了恐惧,柳颐期调转身体,浑身肌肉绷紧,与怪物僵持。
罗刹调整角度,第二次扑向柳颐期!柳颐期迎面挥出一拳,打向罗刹。然而这东西铜皮铁骨,柳颐期瞬间只觉得自己的指骨几乎折断,而罗刹只是微微减了速度,爪子已经勾在了柳颐期都肩膀上,两排锋利如刀的野兽尖牙张到极致,对着他的脸就要咬下!
下一刻,柳颐期甩开一张皱巴巴的符纸,两指一并,点在符纸上,符纸瞬间被激活,朱砂字熠熠亮起。
一人一怪距离不过十几公分,罗刹口中的腥臭气扑面而来,柳颐期丝毫不避,推手将符纸捅在罗刹脑门,怒呵道:“滚开!”
话音未落,符纸爆发出耀眼的强光,随后惊天动地地炸开,给罗刹贴脸来了个开门红。
霎时血花四溅,罗刹被炸得飞了出去,爪子割开柳颐期的衣服,在肩膀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柳颐期立刻转身逃跑,不忘从花坛里抄走自己的手机。
如果靠物理解决不了,他只能先走。
虽然从小跟在云笙身边,但柳颐期天生干不了这一行,因为灵力流转会给他的身体带来巨大负担。
符纸是云笙的朋友给的,兜里还有一张。但是据给他的人说,不保证用出来是什么效果,这种程度的爆炸,已经属于意外之喜。
身后,罗刹已经爬了起来,煽动无毛丑陋的肉翅,手脚并用一蹬地,居然真的靠着那对破烂翅膀低空飞起,快速接近柳颐期。
就算柳颐期是运动健将,眼下跑步也显然敌不过对方的速度。
成熟就是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大丈夫能屈能伸!
柳颐期百忙之中一看手机,没想到电话居然一直没断,刚一贴到耳朵,就听见云笙发着抖的声音:“……柳颐期!你在哪?回答我!”
“出了点意外,对面会飞,好像跑不过。”柳颐期感觉肺部在竭尽全力地挤压空气,喉咙口血味弥漫,沉痛说道:“如果沈陵给的符发挥稳定,路况也稳定,还能再撑十分钟。”
逃命不能分心,他打开位置定位,把手机塞进裤子兜里。只要手机不离身,云笙就能知道他在哪,接下来就只能全靠他哥了。
忽然,一束强烈的白光从左边照向柳颐期。
滴滴——
一辆开着远光的车,正一边狂按汽笛,一边高速向他驶来。
比沈陵的符更早掉链子的竟然是车道。怎么会有人大晚上开车从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路过,你未来一个月出门必堵车!
阴暗的诅咒在生死之间什么也不是,柳颐期两步之内必定和车相撞,但罗刹已经追到,他甚至感到自己背后汗毛耸立,血盆大口近在咫尺!
心念电转间,柳颐期停下脚步,抖开剩下一张符纸,手指满怀期待地点在这张寄予厚望的纸上,再次帅气喊道:“你还敢靠近——?!”
这次,符纸发出咻的一声。
一支玫瑰倏地从符纸中长出,花朵又大又红,瞬间捅进了罗刹大张的口中。
一人一鬼同时愣住。
虽然知道沈陵的符八成搞不出来什么好东西,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做出了魔术级别的浪漫。沈陵当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思想,把这种东西放进随机法术库里,还把那取库的指令写上了黄纸?
哥,你真的交友不慎。
身后小车也许看到了什么,轮胎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
几秒的停顿后,罗刹将玫瑰从嘴里拔出来扔在地上。见柳颐期还想跑,一把抓住他的脚腕,将他拖了回来,对着脖子就咬。柳颐期抬手一挡,顿时剧痛传来,罗刹满口尖齿整整齐齐扎进柳颐期的胳膊里,顷刻血流如注。
难道当年从罗刹那捡回来的命,还是会被罗刹收走?
柳颐期胸口剧烈起伏,额头沁出冷汗,浑身的力气都作用在手臂上,不让怪物近在咫尺的尖牙再靠近一步。
疼痛之中,几公里外家的幻象浮现在柳颐期脑海里。
厨房里烟雾氤氲,云笙站在缭绕的烟火气中,把气香味浓的蒸鱼从锅里抬出,放到桌上,对着自己视角的镜头微微偏头,拘谨而害羞地勾起嘴角,冷白的皮肤因沾了水汽而发出淡淡微光。
一滴水溅在柳颐期脸上,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在想晚饭的时候,你也在想晚饭吗?
但是接下来,又有水落了下来。
不是罗刹在流口水,而是下雨了。
然后,罗刹松开了嘴。
罗刹似乎很不甘心,看着柳颐期血肉模糊的胳膊,用力地嗅了嗅。
“难吃……”
柳颐期从来没有想过罗刹其实可以说话。不过因为它长着人的样子,本来就应该能发出人类的声音。但他难以接受,这东西一开口就如此伤人。
作为食物链的一员,每个生物都需要尽可能防止自己被吃。但不知为何,听到被以吃人为生的恶鬼评价为“难吃”,柳颐期居然心生丢脸之感。
为什么会难吃?他震惊地想,我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大,不抽烟不喝酒,热爱运动不熬夜,难道不应该肉质紧实鲜美可口,抢手程度堪比唐僧?为什么会难吃?
罗刹还是不甘心,它完全没有放开柳颐期的意思,又仔细地在他身上闻了闻,柳颐期甚至从它黄色的大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困惑。
“好香……不该难吃……”
柳颐期深吸一口气。
“你——”他怒道,“你凭什么说我不好吃?!”
柳颐期怒火中烧,准备靠物理手段把它超度。既然手的力量不够,那就用腿,他曲起腿,绷紧肌肉,刚要发狠,一束白光忽然破空而来,“唰”地钉进了罗刹的胸口,瞬间将画面按下暂停。
那是一柄灵力凝成的剑,像博物馆里那种古剑的微缩版,剑身隐隐浮现盘龙纹。柳颐期对它无比熟悉,同样的飞剑,同样的怪物,六岁的记忆与此刻完美重合。
是云笙来了。
柳颐期立刻回头,二十步开外,站着一道纤长的身影。
云笙跑得极快,此刻胸口还在激烈起伏,微张的口中吐出急促的喘息,衣服被雨水打湿,晕开深色水痕。他有一张白净文弱的面孔,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眼眸是深黑色的,明明会显得深沉,在他脸上,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动物似的单纯然而他表情严肃,甚至让那斯文又精致的脸都显得冷峻。在云笙抬起的右手上方,一把新剑正在缓缓凝成,气浪不仅把他的衣摆吹得上下翻飞,连脑后低束的长发也跟着摆动起来。
下一刻,气剑凝成,光芒大盛,云笙冷冷看着那罗刹,右手向前一甩,气剑顿时如满弓而出的箭矢,流星般飞来!
它贴着柳颐期的头顶呼啸而过,钉穿罗刹额头,剑身瞬间完全没入,并将罗刹整个带飞了起来,甩出去足有十米。
柳颐期连忙爬起来,迎向云笙。
云笙不再看那罗刹,目光牢牢锁定在柳颐期惨不忍睹的胳膊上,苍白的脸因过度激动而泛起薄红。
“把手给我,”他说。
柳颐期老实伸出胳膊。云笙手心发出金光,笼罩在柳颐期手臂上方。很快,撕裂的皮肉逐渐止血愈合,完美无瑕地恢复原状,只剩下触目惊心的血迹。
“还伤了哪里?”
使用灵力对云笙来说总是消耗很大,他轻轻咳嗽一声,抬起头,又看到柳颐期肩膀上的抓痕,抬起手。
柳颐期赶紧捂住了,左闪右避:“这个是小伤,贴个创可贴,过两天就好了。”
见柳颐期很不情愿,云笙只得作罢,转而询问:“你在哪遇到罗刹的?”
“路过公园的时候,它突然冲了出来,”柳颐期迅速讲述了一遍事情的完整经过,顺带想起了罗刹说的话,怒道:“它说我不好吃!”
云笙像被噎了一下,神情复杂地抿起嘴,去看罪魁祸首。
然而那被一剑穿胸、一剑爆头的恶鬼竟然没有死,不知什么时候完全消失了,只留下一支沾满口水,湿哒哒红艳艳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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