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豪此时脑中正反复想着林媚之前教她的问题,生怕待会问出来磕磕巴巴,随口说完冷就忘了,此时感到林媚扯她,以为她让他赶紧提问,赶忙冲苏迟施礼道,“先生方才在课上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学生一知半解,不知能否请先生替我解惑。”
苏迟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四公子方才课上一直在打瞌睡,不想竟还听了大概,那上一句‘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四公子先与我说说其义?”
林君豪一愣,这什么母是什么东西?
他扭头看向林媚。
林媚对林君豪的不学无术满心嫌弃,却不得不替他接话,“天地形成之初,混沌未分,没有形与名;混沌分开之后,万物诞生而有名,是为万物之母。”
“那五小姐认为,何为‘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苏迟问的随意,眼睛却未落在离月身上,只是饶有兴趣的盯着一旁的井口。
离月忽然被他点名,有种幼时课上被先生考教的感觉.
林媚没料到苏迟忽然问离月,怕离月坏事,暗暗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许多言。
这《道德经》,离月开蒙之时就会背,自然十分熟识,她心下有些好笑,倒不想与他们一般见识,继续低着头道,“学生亦不知。”
苏迟微微侧首看了离月一眼,眼里似带了几分烦躁之意,顿了片刻,指着那处井口道,“你们观这处水井,可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林君豪嘴快,“特别破旧!”
离月忍不住勾起唇角,但因为低着头,倒无人看出来。
林媚忍住扶额的冲动,手掩在袖中重重扯了林君豪一把,冲苏迟道,“这处井砌在竹林之下,颇有‘井底泉通竹下池’的意境之美。”
“三小姐心中有‘欲’,故而看井能出来去之处,我心中无‘欲’,看这井却看到几分天道奥妙。”
林君豪忍不住走近了几分,“这井能看出什么天道奥妙?”
苏迟声音缓缓,“人生而有灵,若是意外枉死,死后灵识不散,就会在身死之处逗留,重复死前那一刻所做之事。”
什么?林君豪站在栏边,一脸疑惑扭头去看苏迟。
苏辞唇角微勾,似带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寻常之灵,若遇日照,很快就会被天地消融。然而此处青竹长势极好,恰竹属阴,形成聚阴阵,故而才会死而灵识不散,日复一日在此逗留。”
离月瞳孔骤然紧缩,忍不住抬眸看向那处井口。
井边半个月前还没有那么多青苔,负责洒扫的丫鬟翠红穿着一件青色的水仙纹袄褂,裙子是翠色的,她正举着水桶,弯腰扔进井里,准备打水。
然而许是她太过用力,脚下忽然打滑,整个人就陡然栽进了井里。
过了片刻,翠红又出现在井口,正举着水桶,弯腰扔进井里。
翠红的脸虽被一层似雾非雾的东西蒙住了,看不清面容,但离月在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前几日刚死的翠红。
那时离月一言不发,转身就跑出了连廊,她借口听到井里有异响,带着仆从回到连廊,引他们去看那处井口,然而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后来离月又试着引其他人过来,却依然只有她一人能看到。
这半个月来,翠红已在此处井口重复千百遍了。
她以为兴许她是寄生在这个身体里的异世之灵,才会与别人不同。
然而今日,忽然有人告诉她,他也能看到。
苏迟忽然伸手档住她的眼睛,那手指微凉,轻轻虚贴在她眼皮上,带着好闻的青松味,“莫多看!若是盯着看久了,容易被迷惑,不自觉靠近那井口。”
离月莫名心头一跳,苏迟已收回掩住她眼睛的手,仿似当真只为了提醒她。
林君豪却已被这话吓得倒退了几步,眼睛乱瞟,想继续去看那井口,以示自己丝毫不信,又不敢真的去看。
毕竟他已想起,半个月前,丫鬟翠红就意外死在这井里。
他好奇心重,那时跟在家丁身后,恰好见到尸体被捞出来,那翠红已在井里整整泡了一天,皮肤肿胀发白,眼都泡成了金鱼般大小,整片眼皮翻起,露出死鱼一样无神的眼白,吓得他接连做了好几日噩梦。
林媚袖中的手掐着掌心,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先生是不是……在开玩笑?”
苏迟看了林媚一眼,颔首道,“没错,我瞎编的。”
那你怎么知道之前这井里死过人?林媚被他噎得剩下的话都卡在胸口。
“四公子想答疑解惑,只怕此时已深有体会,不必言谢。”
苏迟扫了一眼离月,“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他举步往前,见离月没有跟上,脚步微顿了顿。
离月回过神,连忙跟着苏迟的脚步。
眼见苏迟走了,林君豪脸色仍有些白,“姐……他真的在骗我们?”
这苏先生看着清冷,性格似乎有些恶劣,居然这样吓他们。
林媚强自镇定,“难道你还真信这世上有鬼?”
说完她啐了一口,扭头就走,脚下却不觉快了几分。
一阵冷风吹来,林君豪打了个冷颤,“姐,你等等我。”
离月跟着苏迟出了连廊,犹豫了一会,忍不住问道,“先生可有办法?”
苏迟停下脚步,垂眸看她,“送她去往生即可。”
离月心存好奇,忘了装怯懦,抬头直视着苏迟,“先生还会这种异术?”
苏迟对上她的眼睛,微微一怔,不知透过她回忆起什么,眼底莫名染上了些许失落之意,淡淡道,“异闻杂记读的多了,也算有几分涉猎。”
“那……”
苏迟却不再看她,继续往前,“五小姐若是好奇,明日散学后可在连廊静候。”
离月见他径自走进自己小院旁的院落,猛然停下脚步。
老妈子见离月回来,翻了一个白眼,话都懒得说,只给她端了饭食,就扭身到一边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老妈子姓陈,三十多岁年纪,才分到林月身边一两年,性情尖酸刻薄,见林月胆小怯懦,又不得林老爷喜爱,自然起了轻视之心。
但毕竟林家人多口杂,日常吃穿用度虽有克扣,却也不敢太过,故而端来的饭食虽然简陋,也还算荤素搭配。
离月端着碗筷坐在院中,眼睛却望着左边的院墙。
新来的苏先生竟住在了隔壁。
不知他因何看中了这处荒僻的小院,是巧合还是……
毕竟莫名穿到林月的身体里,孤身处在这陌生的朝代,遇事不得不多思量几分。
坐了一个时辰,味道不怎么样的饭菜也吃完了,隔壁院子里却一直静悄悄的,仿似里面其实根本没住人。
眼见弯月已经爬上树梢,离月有几分蠢蠢欲动。
她自幼跟着皇兄学礼乐射御,性情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娴静,翻墙爬树之类的做的不少,而南方院落精致小巧,矮墙边还种了一株遮阴的树,树根盘虬,树枝刚好从墙头伸出去,似在招呼她爬上去看一眼。
离月转头看了看卧房,陈妈房门紧闭,应该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她终究还是放下碗筷,揪住树上的一根枝杈,三两下就把自己翻上了那株遮阴的树。
隔壁虽然安静,但院里果真是有人的。
苏先生坐在院中,手边放了一壶茶,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墙上的离月。
离月不知此时自己再装胆小怯懦一时鬼迷心窍才爬的墙来不来的及。
苏迟一脸平静,仿似夜里大户人家的小姐爬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五小姐要不要下来喝杯茶?”
离月看了看无处下脚的墙头,这身体身量不高,力气也小,直接跳下去很可能会摔断腿。
离月随手从一旁薅下一片树叶,倚着树干板着脸道,“我还小,喝茶会长不高。”
苏迟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清冷眉眼似染上了些许笑意,“那五小姐因何深夜爬墙?”
“赏月!”离月斩钉截铁。
还好今夜月色当真不错,一抹弯月挂在幽暗的天空上,淡淡的莹光勾勒出一点清冷的颜色。
苏迟跟着抬眸,忽地低叹了一声,“这百余年,月色当属今夜最美。”
百余年?他看着才二十余岁,难道还能见过百年前的月色?
离月心下疑惑,脸上却不显。
毕竟在她心里,三百年前的月色更美。
她初来乍到,在藏书阁里仔细翻找了半个月,才知道自己来到了三百年后的世界。
这世界不像她所生活的时代那般诸国纷乱、烽火不断,而是天下一统之后的盛世王朝。
史书上称她所在的时代为战朝,她所熟知的魏、晋、楚这些大国都赫然有记载,但她却找不到关于离国的任何记录。
毕竟那个纷乱的时期漫长近两百年,太多的小诸侯国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连存在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有时夜里醒来,她亦会忍不住心生怀疑,疼爱她的父皇母后,纵容偏让她的皇兄,是不是都只是自己的臆想。
但毕竟十余年人生,事无巨细,她都能一一想起,只有这半个月,才如梦似幻,恍如隔世。
离月想起家人,心头酸涩,良久才回神低头,却恰好撞进了苏迟的眼里,那双被月光浸染过的瞳眸,仿似穿过了漫长岁月,幽深晦涩。
离月心跳仿似凝滞了片刻,要经历过多少世事,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苏迟目光却与她一触即收,微微侧头去看石桌上一盏暖黄色的滚灯。
那滚灯不过巴掌大小,上面花纹繁复,似是雕满藤蔓的花枝,细看又像变换的流云。
离月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的灯,只一眼就感觉很喜欢,忍不住想凑近它仔细欣赏,但可惜离得太远了些。
苏迟望着滚灯似有些失神,一时墙头院内都十分安静,气氛莫名有些尴尬起来。
离月手中无意识揉捏着方才随手薅下的树叶,捏成了一团凌乱的碎汁。
想到呆久了陈妈妈出来看到解释不清,离月随手将碎叶扔到苏迟院内,拍干净手站直,踩着树枝溜下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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