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冬来，转眼一年过去了。绿叶在白雪中抽芽，春意浓了起来。
四月的陇南，不似九州国腹地尚有寒意，已经很暖和了。长街上，行人多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多有做力气活的人赤着精壮的胳膊。
“炊饼——新出炉的炊饼咧！”
“水灵灵的春菜，阿嫂可要带一把回去？”
妇女们端着木盆，在河边浣洗衣物，交换着邻里八卦。
茶馆里，传来‘啪’一声，说书先生坐在堂上将醒木一拍，“各位客官，您可听真了！”
“众所周知，咱人族以前是无缘仙途的，但数万年前元虚道祖坐化，身归天地，祂送了万物最后一份天大的造化！”他声音徒然拔高，扇子直指虚空，“但见那九霄上垂落道道紫气，山河间蒸腾屡屡灵气。自此，草木开化，飞禽开智，就连咱凡夫俗子，也开了灵窍，能感悟天地灵气！”
他“刷”地摇了摇扇子，略作停顿，目光扫视全场，“不过这仙缘嘛，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只有生出‘灵骨’的人才可以纳灵入体，修道长生，求个逍遥自在。依我看，或许在座客官里就藏着有缘之人。”
堂下立刻有茶客笑着接话：“要是有灵根，哪还要在这儿听你说书哟！”
“元虚既给了造化，为何不公到底？让每个人都生出灵骨岂不痛快！他们在那追求长生，咱们在这磋磨！哪有这样的道理！”
“慎言!连元虚你也敢质喙？”
说书人再拍醒木，“客官莫急，咱往下说——但见这漫漫仙途，修灵，是修心，修万物，万物皆可入道，条条皆通苍穹。这修行之路千万条，各位可知，那一条才是至强之道？”
不待众人回答，说书先生便道：“剑道！一柄剑，破万法！任你神通万千，我自一剑战之！那是何等快意！近百年飞升的三位大能，其中两位都是剑修！”
堂下的小孩立刻喊道：“我以后也要当剑修！”
满堂先是一静，然后爆发哄堂大笑。小孩被笑得莫名其妙，只得红着脸饶头。
一道瘦削的身影坐在茶馆的角落，在笑声中悄无声色的离开了，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走出茶馆，确定没有人跟着自己，她转身走进隔壁的店铺。
这是家成衣铺，店小二正打着哈欠收拾东西，掌柜的坐在柜台后一手摊账本一手拨算盘，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笑道，“客官，要买点什么？”
少年背光而立，半扎的马尾被金色发冠高高束起，余下的长发自然垂落在肩头，还带几分卷度。她站姿松懒，从骨子里透露着漫不经心，周生却自成一方领域。
然而，承载这般气度的，却是张及其普通的脸。
“我要定做一件衣裳。”少年道。
此人便是易了容的钰绝，这是她逃亡的第八个月。
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唯有本命剑断裂给神识带来的伤害难以愈合，无时无刻不再隐隐作痛，但一时半会死不了。
从包围逃走后，她传送到一座与世隔绝的深山里。这山荒的厉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一户人家孤悬山腰。
婆婆心善，将她捡回家。而沉默的爷爷则背起竹篓，去崖壁上采草药。
追兵来那日，婆婆把煮好的鸡蛋塞进钰绝怀里往后门一推，“快走！活下去！”
她狼狈地钻进山林，任由两个老人挡在身后。只能赌那些修士不会伤害两个凡人。
一路东躲西藏，往往是前脚刚找到落脚点，追捕她的人后脚就跟上来了。根本不给她喘息之机。
那个晚上，她刚解决完一波敌人，力竭倒地，而下一波又至。她躺在地上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眼见对方的攻击袭来。
靠北！这就要死了！
千钧一发之际，琴声奏起，将杀招尽数拨散。
一道白色倩影从屋檐翩然落下，挡在钰绝身前。钰绝凭衣识人，安心卸力平躺。
意识模糊，只一个念头闪过：这家伙几十年不换衣裙款式，也真不腻啊。
“今日看在我王某的面上，各位请回吧。”女子开口，不容置疑。
“云无仙门敢包庇魔族走狗不成？”蒙着面的人厉声质问。
“这是我王某的私事，与门派无关。”她背脊挺拔，字字清晰，“再者典狱司尚未定论，何来魔族走狗一说？”
“诸位若执意出手，便是与我王琉芳为敌。”
她波动琴弦，虽未催动灵力，但足以震慑众人。
“先撤！”黑影如潮水般退去。
钰绝瘫在地上望着夜空一动不动，这天可真是个好天，星星也亮。
一张俊秀的脸闯入视线之中，眉眼凌厉。她皱着眉，毫不客气，“怎么又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狈？”
钰绝只是看着她，“看开心了？”
“我可不是那种人。”王琉芳把她半拎半扶起来，把丹药塞到她嘴边，“咽下去。”
又灌了一口水，清水入喉，久未滴水的钰绝忍不住咳嗽起来。
“瞧你现在的样子。”王琉芳取出素帕，为钰绝擦脸上的血污，碰到脸上的伤，疼的钰绝忍不住扭头去躲，“对我温柔点嘛！”。
“挨打不喊疼，擦脸倒要叫。”王琉芳手下放轻，嘴上却不饶人：“早拜入我云无仙门哪有这么一遭？明晃晃的污蔑，那些人查都不差，也怪你平常人缘太差了，都跟你说了做事要留三分。”
钰绝阖着眼任她絮絮叨叨。
反正这人一见自己就爱凑上来，说什么‘看透了她玩世不恭下的善良与软弱’啥的，扬言要将她‘引回正途’。
拜托，招猫逗狗的日子真的很爽好吗。要不是如今落难了，她还在长恒的山头耍威风呢。
王琉芳自己克己复礼，还要求所有人这样。张口闭口就是‘你应该’‘你不该’
钰绝见了她就烦得慌，偏生她还老爱凑上来。每次把气她跑，下次还来。她都习惯了。
帕子拭过，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因幼年亏空，哪怕修道多年，仍看着单薄瘦削。此刻少了平日的张狂，竟显得乖巧又可怜。
王琉芳扶正她运转灵力疗伤，暖流缓缓流淌过筋脉，就连疼痛都缓解几分。在这唠叨声中，意识慢慢进入黑色的漩涡。
最后王琉芳叫醒了她，神色认真：“我只能帮你这一次，以后你自己多保重。”
她不止是王琉芳，更是云无仙门门主之女，是万人敬仰的大师姐，哪怕坚信钰绝无辜，也不能拖着整个门派担下包庇魔族奸细的罪名。
她离开了，留下的禁制只能保护她几个时辰，但足够了。
后来她一路逃到了狐族的领域，狐族庇护了她。
秉承着人妖两族互不侵犯的原则，追杀她的人都隐藏到了暗处。
伤养得七七八八，她就离开了。狐族不能庇护她一辈子，她身上的罪名和冤屈，只能自己来洗刷。
一离开狐族领域，追杀再度如影随形。
只是数量比之前少了不少。
许是天才一朝与魔勾结的热度只经得起半年的消耗，又或者是其他江湖轶事一桩接一桩。总之在经历了上百人同时的追杀后，现在还紧咬不放的就只有典狱司那些人。
比狗皮膏药还难甩！
她在心里骂骂咧咧，脸上却不显，四下一扫，指着墙上的一匹红色布料，“就这匹吧。”
话落已到柜台前，丢下一个荷包，“你看看这些够么？”
掌柜打开，里面只一个小巧的铜牌。确定店里没有旁人后，他将其拿起左右翻转端详，笑容变得更真挚，“够，尽够了。客官请随我至后堂量体。”
掀开隔帘，钰绝跟随掌柜穿过长长的走廊，唯有两三盏壁灯投下昏黄的微光。
静，冷。
外人只见这是一家寻常成衣铺，唯有走进才知，这是风耳楼在陇南的分支。风耳楼——中之界规模最巨、耳目最多的情报机构。它的据点遍织中之界各个角落，交织成一张覆盖世间的蛛网。
传闻在这里可以买到一切想要了解的信息。
风耳楼秉承金钱至上主义，标榜‘绝对的中立’。既与修士交易，也与凡人往来。只要钱给够，什么都好说。传闻连下之界逃出的魔族的生意它们也做。
而铜牌便是交易凭证，钰绝的那枚是多年前问剑大典夺魁后，风耳楼赠送的。
放在众多礼物中并不显眼，倒是师傅知晓后特意让她留好令牌，见她不知，还给她科普了一番。
两人停在走廊尽头，叩门得到回应后，掌柜退下，示意她独自入内。
室内光线较为明亮，可见窗外院中种着颗绿树。
一蒙着面纱的女子在案几前等候。黑衣简朴，唯一的亮色是耳畔一对琉璃铃铛，随她抬首的动作轻轻一响。
她没讲话，抬手示意钰绝坐她对面。
钰绝坐下，开门见山：“我要买下之界的情报。”
风耳女子语气淡淡，“上到各城布局，下到妖魔行踪，不知客人具体需要什么？”
看来传闻非虚，帝姬分界的三千年后，在人们没注意的角落，中之界和下之界在互相渗透。
钰绝：“有下之界的地图吗？要标明各方势力分布。还要恶鬼城和城主府的。”
“全域图，一百上品灵石。恶鬼城详图，三百。至于城主府内部……”女子顿了顿，“我们的人未能深入，若客人日后有所得弄，可以与风耳楼交易，我们会给出让您满意的价格。”
钰绝‘斯’一声发出属于穷人声音。一路逃亡，她倒是靠劫富济己存了一笔财富，但如今要出这么一大笔灵石，难免感到肉疼。
至于风耳女子后面半句，她没应下也没拒绝，只说：“到时候再说吧。”
她又忍痛添了几条零散情报，忽地灵光一闪，试探道，“那你们提供去下之界的传送阵吗？”
风耳女子闻言，面纱后的嘴角似乎弯了一下：“我们提供一次性传送服务，落点随机，不保安全。十枚极品灵石，需提前预约。概不赊欠。”
“那算了。”钰绝悻悻拒绝。
十枚极品灵石，把她卖了也不值。
她在心中思索着：究竟是阵修榜上哪位居然能做到此步，心中飞快掠过几个名字，又被逐一排除。到底是谁呢？有这能力早成仙了吧...
忽然窗外轻响，一道黑影倏然掠入，稳稳落在风耳女子肩头。女子侧首，脸颊便接触到冰凉光滑的羽毛，“呱！”渡鸦蹭了蹭她的脖颈，女子手一伸便跳上她的指尖。
“呱！”渡鸦叫一声风耳女子回应一下。
钰绝端茶静观，注意到女子和渡鸦交流间眼神无意睨了她一眼，心下便明了几分。
“知道了。”风耳女子将手一扬，渡鸦顺势飞出窗外。
她看着钰绝，语速放缓，“我们刚刚得到一则消息，想来客人应当用得上。”
钰绝没接话茬，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表情。
风耳女子：“只要一千上品灵石，我们就把这则消息送给客人。”
“不是，要花钱还叫送？”钰绝不可置信，前倾手肘抵在桌沿，“你可以先说说是什么消息，我看看值不值。”
她以前果然保守了，真正不要脸的都在从商呢。
“梵雀不日将换任。”女子点到为止。
闻言，钰绝眼神又猛地一亮，“说具体点，不日是什么时候。”
梵雀，何许人也？乃中下两界裂缝的守护者。
彼时，三界格局初定，三界都处在混乱无序之中。妖魔在裂缝出入自由，中之界百姓不堪侵扰，纷纷向上之界祷告求助。
于是，梵雀自愿请命下到中之界，镇守于此
她并非寻常灵鸟所化，而帝姬亲手孵化，世界仅此一只。也因此，几乎无人置喙她的举动。
或许因为常年鏖战妖魔，耗损过甚，梵雀的灵力竟飞速流逝，寿数亦骤减。眼看她将神光熄灭之时，奇迹却再度发生：世间诞生出第二只梵雀。
雏雀与她同源，越是成长，便越汲取老雀的力量。待到新梵雀完全长成，便会继任炽焰山守护者的职责。如此便形成了每五百年换任的传统。
后来，三界秩序渐固，上之界设立御灵台以管辖中之界事务，又在赤焰山设立典狱司，与梵雀一同守护结界。
她要去下之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穿过裂缝。然而裂缝旁不仅有典狱司，更有梵雀。前者还好说，如何从后者眼皮子底下混进去才是真正的问题。就她所知，目前没到梵雀换任的时间。
如今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虽然，是参合了迷药的。
“五日以内，但你只有半炷香的时间。”风耳女子回答。
对方点到为止，钰绝心中掠过数个猜想和打算。
她不再多言，抬将乾坤袋一倾，灵石库库往下掉，桌案瞬时堆得满满当当。下品灵石和中品灵石最多。
她懒得算，估摸着数量差不多时就往前一推，“你数数。没错就把东西给我吧。”
“客人请稍等。”女子袖口一拂，灵石尽数消失。半晌后，她捧着一个小匣归来，递给钰绝。
钰绝接过把它收入乾坤袋。
“客官还有其他需求吗？”风耳女子问。
钰绝沉默一下，摇头。再来她可真没钱了。
“那请便吧。”女子抬手轻挥，房门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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