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阁主打本地时令菜。秋季新改的菜单,颇受好评。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一道是麻辣芸豆蹄花——虽然是川蜀菜,但在本地改良,加了一味甜,减了一味辣,佐以此地此时开的金桂花,将这道江湖菜做出了一些上乘的雅兴。另一道则是龙井冻菊花冰激凌。冰激凌铺在碟子底部,薄薄一层绵密扎实地粘住瓷碟,上面铺上龙井冻和碎冰沙,一勺下去,三种不同的口感香气交融,是为一绝。
这两道菜自从上市以来,便已经在本地榜单上高悬不下。
过去,每逢周末,时掇常常和父母姐姐一起出街吃饭。那时她也常常光顾一些时兴的餐厅,执着于品尝他们每一季的新菜品。自从家里出事,她便过上了日日吃一餐,一餐只吃泡面的日子。一直到她被姜愚捡了回来,才重新关注起这些美食榜单。不知道是过去年纪小,还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寒酸过后,再来这些餐厅,才能渐渐品出其中的好来。
时掇本不知道今天要来星野阁。姜愚和她说的时候,只说有画展。她都不知道宴请的事,更不知道会请谁。如果来人多,她藏在其中,还比较好说。如果只有十余人,岂不是一眼就被发觉。
她一走上楼,心里就暗暗一惊。
星野阁本身摆位就少。小小的二楼,一共就只放十张桌。画廊私人宴请,包下了场地,将原本的桌椅全部撤去,只在中间放上了两方拼得齐齐整整的桌子。
时掇数了一数,一共只能坐下十人。
时掇心想,裴临时将她叫来,哪里会有她的位置?但她不想在陌生男子面前怯场,也并不想迁就他的脸面。只要她的顶头上司姜愚不挂脸,她并不怕得罪别人,更何况是一个不知什么来头的男人。所以她并没说话。
他们最早上来,二楼还不见人影。倒是裴,没有主人邀请,就自顾自径直走过去,拉开了一把椅子,对时掇若有若无地笑道:“愣着做什么?坐吧。”
时掇心想,姜愚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怪罪她。事已至此,她一咬牙,朝着那把空椅子走了过去。
“我的场子,你怎么这么自觉?”
那一声熟悉的嗓音,平稳地从她身后不远处传来。
救星来了。
时掇感激地回头,看向姜愚。
姜愚换上了一条丝光黑色长裙。挂脖领露出了漂亮的肩膀和锁骨。她本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的时候,随着星野阁昏暗的暖色灯光下在她脸上逡巡,好像伦勃朗的一副油画。
她走到时掇身边,一把拉住了她,往后带了带。时掇顺随她的示意,站在了姜愚身后。
姜愚对裴笑道:“这明明是我的人,怎么被你拐来了?”
裴侧了侧头,眼神里有些调笑的意味:“你的品味,我什么时候怀疑过?”
他二人相顾数秒,一齐笑了。然后浅浅地拥抱了一下。
裴道:“我们有没有十年没有见了?”
姜愚想了想:“正好满十年。”
裴道:“嗯… 十年没见了。上一次还是毕业典礼,”他笑了,“那天你哭了。”
姜愚摇摇头:“你记错了。”
裴没有接她这句话,耸耸肩,转而道:“我是今年才回国的。一回国就听圈内的朋友说起了你。生意做得很大呀,姜老板。”
姜愚正色道:“你不要拿我说笑。不过开了一家小画廊而已。”
裴摇摇头:“今天的开幕式,连田中先生都被你请来了。而且听说你还签下了Elly和小左,很了不起啊。”他表情非常真诚,道:“一早就知道,凭借你的性格和努力,你一定会成功。我真的很为你骄傲。”
姜愚看着他,只轻轻笑了笑。随着其他客人陆陆续续走上了楼。姜愚示意裴,道:“好了,这个叙旧,我们可以晚一些。”
她继续扣住时掇的手腕,转头对裴说:“这是我新招的小助理,你这个花花公子,你离她远一点。”她将时掇拉到自己身边,转头叫服务员多添了一张椅子。然后低声对时掇道:“你在我旁边挤一挤。”
时掇非常乖巧地坐在姜愚身边。只是令她大失所望的是,为了显示画廊答谢的诚意,此次宴请是特意请主厨重新定制的菜单。那一道麻辣芸豆蹄花,那一位龙井冻菊花冰激凌,都不在定制的菜单上。
她在席间不免有些闷闷不乐。
席上的人,除了姜愚和裴,时掇都不认识。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时掇曾经见过她的画报,加之众人交谈,她大概能推断地出来,她就是此次画展的领头艺术家Elly。Elly从小在欧洲长大,十五六岁时就已经获奖无数。前些日子她选择回国发展,是圈内热门的话题。时掇知道,姜愚签下她,花了很大的精力。
年轻女子身边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大概能猜得出,是她的经纪人。
另外的几位,大概是投资方,策展人,具体的时掇不得而知。
她听着席上众人讲话,有些无趣。宴请的菜肴上的很慢,一道菜吃腻了,也迟迟不上下一道。她摆弄着茶杯,正寻思其材质如何做到如羊脂玉一样温润,却薄如薄胎瓷。却忽然感觉双腿被什么击打了一下。
她抬起头来,对上了裴的那双眼睛。他有些笑意地看着她。
她不明就里,疑惑地问:“怎么了?”
裴和她搭话:“今天画展的画,你都看过了吗?”
时掇点了点头,然后望了一眼姜愚。
姜愚正和别人聊天,似乎没注意到她。但感觉到她的目光之后,在桌下的手又轻轻在她手腕上拍了一下。
好像是一个许可。
裴问她:“你最喜欢谁的?”
时掇想了一下:“我记不清是哪位的,但第二个厅入口进去第三幅,那幅蓝色的,我很喜欢。” 她说:“我觉得很漂亮。”
裴道:“那幅画我记得。那倒不是Elly的。应该是李清瓷的。”他说,“她是这两年的新秀,被十草画廊签下。”
他微微一笑:“那家画廊风格比较独特,胆子也大,敢投资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好在高风险高回报。姜清瓷去年得了奖,想来给他们挣到了不少钱。” 他看了一眼姜愚,道:“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十草画廊,你们姜总也有股份在吧?”
时掇诚实道:“我不知道。”
裴看着她:“你不是助理嘛?怎么这个都不知道?” 他并没有真的想为难她,没等时掇回答,便又说:“那Elly呢,她可是很先锋啊。” 他说完,看了眼坐在三个位子旁边的女生。她正专注地和别人聊着天。
时掇并没有注意他的眼神,说:“Elly的画我不喜欢。她的东西让我觉得太深刻——好像有意赋予了特别多的含义。”时掇想了想,说:“而且很恐怖。我不喜欢吓人的东西。”
裴觉得有意思,来了兴致:“恐怖?”
时掇说:“是啊。比如最有名的,海报上的那张。那个东西的嘴巴那么大,你不觉得恐怖?”
裴哈哈笑起来,惹得人们纷纷朝这边望过来。时掇不再说话,低头吃饭,试图躲避人群的目光。
裴好似全然没注意,笑着看了眼Elly:“你不怕Elly听见?”
时掇看了一眼旁边的Elly。她本来想,谁会在意她这么一个门外汉的三言两语?但裴这么一说,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说那些话,顿时满脸通红。
她低声说:“我懂什么,我都是胡说的。”
裴似乎觉得很有意思,问她:“你也是学艺术的?”
时掇看了眼Elly,她还在和旁人交谈,并未理会他们。
时掇摇了摇头:“我是学文学的。”她问他:“你呢?”
裴的穿着打扮,很像是学艺术的。
不料裴笑道:“我是学工程的。想不到吧?”
时掇笑了:“那倒是看不出来。” 她心思一转,“刚刚你说和姜总是同学,难道姜总也是…”
裴说:“对啊,你不知道?海城大学土木,我们俩一个班的。”
话到此处,姜愚忽然握住了时掇的手腕,将她往旁边带了一带。
时掇迷茫地看向姜愚,听见她说:“过来,别被烫到。”
上菜了。
和裴的聊天顺其自然地被打断。时掇揣摩着姜愚的那句关心,心想,之前姜愚对她说的都还算是场面话,这句别被烫到,是不是意味着先前犯下的错,已经被原谅了?
过了一阵,裴趁着席上寂静的一瞬间,叮叮了几下杯子,示意要发言。
他站起来,说:“今天特别高兴,还要敬我们的画廊主姜愚,” 他举起了酒杯,“我和姜愚已经认识了十几年了。她一直都是一个求实务实,脚踏实地的人。这个圈子里有很多不好的手段,资源绑定,资本套利,虚假竞价…”
他看向姜愚,眼神里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意味,“十几年前,姜愚瞧不起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十几年后,姜愚依然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今晚的成功,是因为你十几年来的坚守。姜愚,真的很了不起。”
姜愚定定看着裴,那眼神复杂难辨。时掇看不明白她是在感动、愤怒,还是心里另有波澜。她心里不禁慌乱起来,被扣住的手腕轻轻挣脱开,反过来一把牵住了姜愚的手。
她感觉到姜愚轻轻抖了一下。
几秒钟后,姜愚缓缓举起酒杯:“谢谢裴,一直都相信我、支持我。”
她环视全场,微笑道:“也要感谢曙光艺术基金对我们画廊的信任与支持,感谢各位艺术家的辛勤创作和才华。更要感谢本次展览的场地方——东蛋公共美术馆,以及馆长的指导和协助。”
席上掌声响起,感谢与恭喜不断。
姜愚轻轻挣脱了时掇握住的手,姿态恢复如常。
下半场席,行云流水。众人酒酣耳热,逐渐放松下来。聊起了有的没的。有人说起了某个名家的风流韵事,说出轨自己的男实习生被老婆捉奸在床。有人说起最近有学院教授被女学生集体诉讼,可笑是他的作品还是其公司最主要的一笔投资… 这些人间百态就在酒席间轻轻松松作为饭后茶歇一样被摆了上来,以佐酒肉,好给宾客解腻消食。
窗外的月高悬。如果安静些,还能听见河水的声响。可惜屋内太吵。
直至晚上十点半,众人才逐一离开。
裴留在最后一个,一直等到众人都走下楼梯都还没走。姜愚看着窗外的景,对裴说:“好眼光,东蛋最好的一块地,都给了美术馆。”
裴点点头,笑说:“所以姜总你请我吃星野阁,是要好好感谢我当初买下的这一块好地吗?”
姜愚笑说:“你可是大股东。总要来看看,我在你的场地开了什么展吧。”
裴拿起刚才未喝完的一杯红酒。环顾房间,没见到时掇。他忍不住问:“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女孩子,来给你做助理?你从前,不是最看不惯这类女生?”
姜愚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
她问:“哪一类?”
裴想了想:“文艺范的。”
姜愚愣了愣,笑了。她心想,裴不会料到,她和时掇见的第一面,是在全城最灯红酒绿的夜店吧。
“不可以吗?”
裴喝了一口红酒,说:“她在你身边,做的可不是助理工作吧。”
时掇对艺术圈一无所知,看着也不像是做事爽利,处事圆滑的人。裴想不通,功利如姜愚,怎么会选这样一个助理。裴忍不住揣测。
姜愚看着裴的眼睛:“那是什么工作?”
裴眯着眼睛,说:“不过你大学的时候…”他想了一会,说:“我还摸不准。不过她很可爱。你姜愚会选这样一个人做助理,也是很有意思。”他哈哈一笑:“时过境迁。”
姜愚微微一笑,“人都是会变的。”
他们看着窗外的月亮。
裴忽然说:“我喜欢她。你给她开价多少?我要挖过来。”
姜愚笑了,不理会他,转而说:“你怎么走?要不要我叫司机送你?”
裴朝她挑了挑眉,挥了挥,手下楼走了。
客人都走了。时掇已经在车里等着姜愚。
不料车窗忽然被咚咚敲响——她打开车门。
姜愚看着她:“快回来,怎么自顾自走了。”
时掇不明所以。跟着姜愚回到星野阁。
姜愚说:“还有一道菜。”
时掇愣了。客人都走了,还有什么菜?
服务生上了最后一道菜。
龙井冻菊花冰激凌。
时掇眼睛顿时亮了,惊喜地看向姜愚:“你怎么知道?”
姜愚含了笑,说:“今晚表现不错。”
她在时掇对面坐了下来。
“我早就知道你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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