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碧荷镇，一九二八年夏。
岱山烟雨朦胧，碧翠摇曳，云雾缭绕，又是一年梅雨季。
林家茶园仿佛氤氲在浩渺里，空气中亦弥漫着淡雅茶香，幽寂的石径蜿蜒至远处层叠绿袅。
可下一瞬，这份静默就被那近乎缥缈的婉转清歌打断，继而似弓弩般牢牢射进竹窗内，惊得高脚阁里的林太太佛珠坠了满地。
“呃，老天爷！”
林太太紧抚着胸口从软榻上缓缓醒来，此刻她脸色比往日里还要苍白，一双布满皱纹的丹凤眼更是显得格外锐利，连同那褪了色的黯淡口脂，看的人胆颤心惊。
“定是茶园水汽太大，太太方着凉做噩梦了。”
一旁伺候的孙妈，彼时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主子，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生怕触了对方霉头。
可林太太未作声，她有些思绪飘忽。
耀宗的病到底是拖不了多久了，虽然他才不过十九岁，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刚才的恶魇，委实骇到她了。
自从丈夫十九年前去世，她就没再这么彷徨无助过。
十八岁守寡，遗腹子出生让她光宗耀祖的在林家挺直了腰杆，然而现在她苦苦支撑的脊梁即将坍塌。
不，她必须自救！
神魂一朝归位，林太太便又恢复以往的冷肃高傲，她轻轻抽出帕子，半掩着唇清咳道：“这个时辰了，谁在园子里还没走呢？”
“应该是佃户吧，晨起张管事说要给各个园子疏水，免得茶树烂根生虫。”孙妈说着赶忙奉上一杯热茶。
“唱的是《新嫁娘》呀，要不是这把好嗓子将我唤醒，只怕这个点依旧沉睡呢！”
林太太一把掀开被角，漫不经心地趿拉着软鞋，不知不觉来到了窗前。
“哗啦”两下，一股寒栗猛然席卷周身，令迎风而立的她头脑愈发冷静，甚至连带视线都变得极清晰。
“太太，小心风——”
孙妈的急声提醒，不成想惹来前方低呵：“闭嘴！”
闻言，孙妈大气也不敢再喘，只提心吊胆的将罩衫给主子系好。
林太太看得非常专注，以至于孙妈也跟着好奇心泛滥，悄悄踮起脚借余光远眺。
原来是半山腰梅坞檐下站着个人！
一个赤脚的窈窕少女。
隔着水幕，有些面目模糊。
但大概轮廓绝对不差，腰是腰个是个，尤其是那两条乌黑浓密的长辫晃荡的人眼花缭乱。
林太太的心顿时焦如团麻。
“她是谁？”
冷不丁的询问，差点让孙妈崴了脚。
“回太太的话，这就是那宋家的老丫头！”孙妈暗暗庆幸适才多瞟了两眼。
林太太蓦然叹气，她自然听过宋家的事，可不曾想歹竹竟出了块好笋。
“多大了？”
孙妈怀疑自己耳聋了，否则太太没说话，她怎么感觉自个儿就听见了。
“孙妈，多大了？”
突然拔高的音量，吓得孙妈一度支吾：“老奴五十……三了。”
林太太嫌恶地抬了抬眼皮，没好气地冷哼：“我问那宋家丫头多大了？”
“咦，啊噢，回太太的话，阿娥得有十八了吧。”
孙妈话音刚落，立即意识到不妥，毕竟自家大少爷十九还没成婚，于是不安地腆着老脸找补：“这阿娥模样俊俏，又出了名的孝顺安分。太太您有所不知，她爹娘早死，都是被那当哥的宋大给生生耽误了。”
“怎么个说法？”林太太难得的和颜悦色。
孙妈一边点煤油灯，一边扭头谄笑着回答：“她哥宋大是咱们园子里的茶工，今年才刚二十五，但谁敢信孩子都五个了。这家伙结了婚就知道上炕头，他媳妇比那坐窝的老母鸡还勤快，您说这当妹子的还不给使唤成连轴转，哪来机会找男人？”
“瞧你说的，宋大成什么了！”
林太太向来自诩文雅，人前她是一句糙话都听不得的，可背地里她就喜欢听孙妈讲话，尤其对方那粗鄙不堪的浪浮词汇，总能在某些不经意的刹那慰籍她燥热压抑的身心。
“太太，您是高尚人，不晓得贫家小子逮住个女人的癫狂。这宋大十九寻的婆娘，还是外地流落到咱们这儿的孤女，他倒好心给收留了，但他也没让人闲着。小媳妇自打进了门，就一年连一年的生，这不前两天才拾床个丫头片子……”
孙妈嘴巴仍一张一合，林太太却恍惚得早跑了神。
她满心念着宋大的能生，又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他那个苦命的妹子。既然这当哥哥的身子骨强壮，做妹子又能差到哪儿去。
因此，林太太果断下令：“行了，不聊有的没得了，你赶紧出去把宋家丫头给我带来。”
“太太？”
眼瞅孙妈还直愣愣地傻杵着，林太太瞬间翻了个大白眼：“耳朵聋了，还不快去！”
*
丝雨侵山寒，娇花蕊叶断。
片瓦遮蔽下，阿娥双臂交叉，两只手不停地摩擦取暖。
她眼眸微蹙，愁郁地望着路尽头。
该怎么回家呢？
她已然湿透了，况且家里也要没地方歇脚了……
美丽的面容愈发哀怨，连绵心事分外沉重，此刻阿娥觉得自己比这场时雨还潮湿腐烂。
天色一寸寸的墨染，只怕再过大半个时辰就黑透了。
不能继续等了，阿娥托起手背使劲儿擦了擦脸，而后微微抿唇：“不怕，这会儿清水街上肯定没什么人了，跑的快点谁也看不到。”
于是她半蹲下身子，将背篓用力挂在肩上，一步一脚印地走在泥泞中。
可刚转过竹林，就听到大后方传来阵阵高呼：“阿娥，阿娥……等等，你这孩子慢一慢啊！”
阿娥不由得停住脚步，侧眸遥睇，来人竟是林家太太的陪嫁姆妈。
“您老人家莫急，别动，俺过去找您。”
饶是好不容易才走这么远，但眼下阿娥顾不得其他，扭头大步朝对方奔去。
孙妈年纪大了，站在一棵老茶树下直喘气，等她再抬眼面前就多个了水灵灵的小丫头。
“这么晚了，您老人家怎么还在茶园呢？”阿娥说着从怀里掏出唯一的帕子递了过去。
只是孙妈见那旧帕子叠的格外整齐，溜边皆是泛起的白缕毛，心头不由得怜悯，连摆手说：“反正要回去洗澡，这帕子你赶紧收起来。等会把背篓放下面，随我去见太太——”
“太太？”阿娥小脸煞白，圆眼瞪得通亮。
一息间，她脑中便浮现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心道准是哥哥又提前支了林家的工钱，利滚利年复年……
孙妈不知她的种种忧惧，还以为她小家子气畏怕太太，遂含笑提点：“这雨势忒大，咱们太太在阁楼上瞧见了你，这不就让我喊你过去。”
阿娥头深深垂着，一鸦羽睫缓缓眨着，恭敬地回到：“林太太素来宅心仁厚，可孙妈我身上都湿了，这样会不会给太太添麻烦？”
其实阿娥不愿同债主打交道，但孙妈却误解了。
目光上下打量她，待瞥到阿娥细白嫩脚上遍布的红痕时，彻底没了好脾气：“唉，前阵子你哥来借粮，还逢人说工钱都给妹子做鞋褂了，没娘的孩子真是伶仃鬼啊！”
“孙妈俺谢您好意，但俺哥不是这样的人，是俺自己不小心把鞋冲进了碧溪。”阿娥语气着急，翘鼻甚至都冒了一层薄汗。
看她这副模样，孙妈心里明镜似的。
可怜……
但让她赤脚见太太，多少不雅观，因此孙妈干脆先带她去仆役房挑了双破鞋。
“喏，试试！”
阿娥脸蛋通红，又羞又狼狈地点头：“很合适。”
“走两步？”孙妈不太相信她。
果不其然大得多，阿娥个子高，可却有双偏小的脚。
“算了，老婆子的脱给你。”
阿娥拼命摇头，反复说着：“这怎么行，不不不——”
“唉呀拿给我，老婆子脚面宽掉不下来的。你穿的话一掉一掉的会惹了太太的眼，到那时候咱俩都不好办。”
孙妈二话不说夺过鞋，马不停蹄地换完就带着阿娥上了阁楼。
不过申时末，天色彻底暗下来了。
阁楼里早燃起灯，明晃晃的扎眼。
阿娥亦步亦趋地跟着孙妈，等上了楼才发现这里入目皆画，精巧奢贵。
内外两间的格局，外面的八仙桌上兀自摆着对小黄铜炉鼎，里面放的祛湿安眠熏香，白烟缭绕弥漫。后方的小供台上，则放了两个窄腰靛青瓷瓶，各斜插着未绽的粉荷，墙上挂着刺绣图高矮错落美不可言。
芬芳扑鼻中，两个干活的小丫鬟正各忙各的。
一个头也不抬的串佛珠，一个安安静静地守在乌木餐桌旁等候差遣……
孙妈来时，林太太还在内室小憩，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悉悉索索。
没多久，小丫鬟红翠就掀帘轻唤：“太太，孙妈带着人来了。”
“上菜吧！”
一道低沉的嗓音骤然搅乱阿娥的心，她不免格外谨慎，两只手牢牢交握在身前，目光死死盯着地板不敢乱看。
林太太她从来没见过，但林家在碧荷镇如雷贯耳。
这镇子上约莫过半的人要靠林家生活，清水镇上的十里铺更是有七成属林家……
不过对阿娥来说，她最怕的是对方索要哥哥的债。
“孙妈留下，红翠、绿果你们下去。”
林太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近旁人，长指快速捻动佛珠，神色淡漠地缓坐在木椅上。
室内出奇的静，简直针落可闻。
没办法，阿娥只得强忍着胆怯到：“林太太好。”
她音色清脆，悦耳婉转，动听的像春天里歌唱的黄鹂鸟。
林太太的视线亦随之上下，细碾慢磨，有条不紊地从头到脚审慎。
云鬓乌黑，秀眸慧口，纤腰雪颈，梨涡烟眉。
真是个地道的江南美人啊！
“嗯，好孩子多大了？”
乍然响起的提问，险教阿娥失礼。于是定了定神，莞尔笑答：“八月桂花飘的时候就满十八了。”
林太太随手放下碗筷，神情异常和蔼：“孙妈，看坐，给她打碗白米饭来。”
阿娥反应迟钝地后退，几乎面红耳赤：“太太，这可不成，俺回家吃——”
“哼，难道怕我毒了你！”林太太掩鼻打趣。
“没有没有，只是俺哪能同您一桌吃饭呢。”
阿娥这话听的林太太舒泰，她肉眼可见的倍加亲切：“坐，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对啊，太太让你坐你就坐。”孙妈在一旁小声提醒。
阿娥顿感手足无措，整个人如坐针毡般僵硬。
“多谢太太！”
林太太见她畏畏缩缩，心里多少存了几分轻视，但嘴里却平易近人的很：“夹菜吃啊？你叫阿娥对不对？家里什么情况？读过书吗？”
一连串的问题，根本不给阿娥除了点头摇头外的任何思考余地。
倏而碗筷相击，猛地撞出叮咛。
阿娥悚然仰眸，却听林太太又道：“今儿喊你来，不为旁的，只为桩金玉良缘罢了。”
开新文了，一个小短篇。
地名等都架的很空，旧时代女子图鉴，自我救赎打破枷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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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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