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拂晓很小的时候,和姜榴一起生活在九万妖山。
妖山绵延万里,近乎与天相接。因地势险峻,各山分散,而蕴养出诸多零碎势力。
但那时候的九万妖山尚未分裂,无论人、妖、魔,哪个种族,都能生活得安宁而幸福。
姜榴和云拂晓就住在妖山主脉——祈风山。
姜榴很忙,时刻都有事务必须处理,没工夫照顾云拂晓。
小小的云拂晓很懂事,她不忍心打扰阿娘,每天就跑去跟妖山的各种生灵玩。
她习剑,拉弓,与妖族的幼崽们在幽绿的林间奔跑穿梭。
在这样近乎放任、野蛮的成长状态中,云拂晓逐渐摸索出妖山各方势力的构成,也知道除了妖山,外面还有更大更广阔的天地。
她正处于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心的年纪,满腹都是疑问。
于是某日,云拂晓提着裙角哒哒地跑到祈风山的正殿,对正在忙事务的姜榴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她问:“阿娘,妖山为什么存在?”
彼时姜榴正琢磨着该如何铲除妖山的禳灾司,忙得焦头烂额,听到女儿竟有此问,便慢慢笑了,柔声问:“晓晓怎么好奇这个?”
云拂晓的裙摆沾满青绿的草丝,鬓边却簪一朵山茶花,乖巧道:“晓晓听说,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仙门。这些仙门都非常厉害,他们以实力为尊,只收有天赋、实力强的弟子,如此才能延续仙门的繁荣与强大。”
她眨眨眼,眼眸清澈漂亮:“可是九万妖山却有好多好多不那么强的存在呢,比如晓晓刚认识的小枇杷怪,它一点都不厉害。我去摘山茶花的时候,要它帮我提一下裙角。它竟然被我的裙子绊倒了,真是好笨!”
姜榴轻声笑起来。
云拂晓问:“阿娘为什么不让妖山拥有更多强者呢?这样我们也可以和那些仙门一样,变得越来越强大啦。”
姜榴摸了摸女儿的脸,良久才道:“晓晓,你要明白一个问题,并非只有强者才有活在这个世上的权利。”
云拂晓静静听着。
“这世上有人生存的地方,也有妖魔生存的地方。然而,半妖、半魔却是受尽歧视的。这些生灵降临在世上,自出生起便形成强弱两个极端,强者如花溅山的山主玉冰颜,有劈山填海之能,弱者如那些无处可归的半妖半魔们,连平日里的生存环境都无法保证。”
姜榴的声音很低,很温柔:“我们在这里与妖山缔结契约,不是为了让强者更强。而是为了让弱者也能有一片自由生长的乐土,让他们也有获得安宁的权利。”
云拂晓似懂非懂。
姜榴很温柔地看着她,摸摸她的头;“好孩子,这些事情,你要自己去想。”
云拂晓乖乖点头。
从那以后,她就经常去问姜榴问题,有些关于妖山内部纠葛,有些关于外面的世界。
不过,她也有对一些小事感到疑惑的时候。
譬如某次,她很好奇地揪着姜榴的衣角:“别的小孩子都随阿爹阿娘姓。可是为什么阿娘姓姜,阿爹姓白,晓晓却姓云呢?”
姜榴将她揽在怀里,耐心解释:“因为晓晓降生在这世上,第一次睁眼看到的便是破晓朝阳。正如阿娘第一次睁眼看天地的时候,看到满树石榴花一样。”
她俯身,在云拂晓清澈的注视中,贴了贴她的脸颊:“因为晓晓不必是任何人生命的延续,晓晓就只是晓晓。”
此时的云拂晓已经很明白事理,郑重其事地点头:“晓晓记住了。”
之后,云拂晓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找姜榴。
她穿梭在妖山各处,用自己的切身体会去探索这个世界。
母女两人再次探讨问题,便是妖山发生了一件大事。
姜榴把禳灾司给撤了。
禳灾司在九万妖山存在多年。大祭司席风号称生有天目,可窥破天地与阴阳,来世与今生。
据说,席风寿命已有八百,却依旧英俊年轻。他常年披着一件漆黑长袍,袖中藏有一段赤金色的南境神木枝,流光璀璨,灵息磅礴。
他催动神力,可凭此神木枝禳灾、批命。
各山的山主皆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并出资为他修建神殿,万千财报供奉其中。
然而,只有姜榴每次经过禳灾司,都暗骂一句:“死骗子。”
她筹划了两年,也骂了两年。直到今日,终于扫清了各方障碍,下令将这个借机敛财的狗屁神殿彻底推倒。
云拂晓不解:“难道他说的都是假的吗?”
姜榴在写字,头也未抬:“假的。”
阿爹在旁边为姜榴研墨,闻言也笑:“晓晓,人的命运究竟如何,掌控在自己手里。若遇挫折,若觉迷茫,寻一个心理安慰即可,切勿盲信。”
席风就是因为张狂过度,企图以此手段控制人心,扰乱妖山,才叫姜榴忍无可忍。
云拂晓看着窗边的白衣剑修,男人身姿挺拔,相貌隽逸斯文。
“可是席风有神木枝呀,是南境那棵顶天立地的神木,多厉害呀。”
姜榴顿笔,看向云拂晓:“南境神木确实很厉害,若催动神力,亦可禳灾批命。但,这世上唯一能驱使神木枝的人,已经……”
她眉心微蹙,似不知该如何表述,最终垂睫,低声说:“算是神魂消散了罢。”
“消散?”云拂晓的声音低下去,“原来她不在了么?”
姜榴将笔搁下,沉默良久,道:“她无处不在。”
彼时的云拂晓尚且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直到她离开妖山,去往南境,死在敌人的暗杀中,被胡先觉送往南境神木所生长的神域。
她倒在柔软的草地,被低垂的神木枝裹住身体,像极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云拂晓意识恍惚之际,望见了一个身姿清丽的女人。
女人轮廓模糊,周身萦满光晕,只能瞧见她手持金色权杖。
有那么短暂的时刻,云拂晓透过那个女人的双眼,俯瞰整个南境,并与万古溟海尽头的北境神木遥遥相望。
原来“她”不是消散了。
她始终站在世界的最南端,顶天立地。
那一瞬间,如有神助,云拂晓识海激荡,终于彻底明白了姜榴曾经说过的话。
“她”无处不在。
-
清晨,云拂晓醒来后,目光落在腕上神木镯很久,才梳妆出门。
作为潮汐宴试炼的魁首,她要去潮生岛的弟子修为榜注入灵息。从今以后,正式参与溟海三宗的弟子竞争。
走到潮生宗的栾树大道时,她遇到下了早修、正要去医馆的祝挽月。
云拂晓谨慎看了看她缠满纱布的右手:“恢复得如何了?”
肉身的伤势还在其次,重点得把灵脉修补好。
祝挽月的眼里有点笑意:“梁姑说慢慢来。”
这是效果不错了。
这几天祝挽月都按时去医馆,馆主梁姑以灵针为她修补碎裂的灵脉。
梁姑出身西江杏苑,是当今医圣崔杏花的侄女。
有她亲自为祝挽月施针治疗,相信祝挽月不久后就能恢复如初。
姐妹两人笑盈盈地说着小话,语声散在溟海三月的春风里。
云拂晓挽着师姐并未受伤的左臂,唇角勾笑。
她清晰地感知到,祝挽月的灵脉虽然还未完全接续,身体的痛楚还在,但心情却特别放松,是从未有过的舒适与坦然。
祝挽月看出她的疑惑,轻笑:“这几日我收到了好多匿名传讯符,都是对我的鼓励和安慰。而我甚至不认识他们是谁,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得知我与秦宇滨的事。”
恰好走到一片树荫下,周遭无人,她将那些传讯符取出,给云拂晓看。
云拂晓垂眸细读,见传讯符中字迹清秀、飘逸,瞧这些口吻,似乎都是女孩子所写:
“挽月师妹,午好。我在进入溟海仙门之前,是东域浅水镇的采莲女。我从小就生得魁梧,一点都不清瘦婉约,完全不符合家乡人对于‘采莲姑娘’的印象。阿婆笑我手足宽大,以后不会有男人瞧得上。但阿娘却说,这是老天在暗示我呢,今后无论我走到何处,都一定能凭自己本事站稳脚跟。果不其然,师尊将我领进溟海,短短四年,我便已破六境。因此,师妹才不要管那些嘲讽的话,我们生来强壮,不必管他人的诋毁。祝早日恢复!”
“祝师妹,我的脸颊和鼻梁处生了许多棕色雀斑,小时候有人笑我是麻子,说我脸上是苍蝇屎。我反驳他们,雀斑可以是阳光在我脸颊跳跃留下的痕迹,也可以是生来就有的点缀。我不觉得自己相貌有多漂亮,我也不追求一定要漂亮,我只是很喜欢现在的我。”
“祝师姐,你好。我小时候也是出了名的胖墩,还因为饭量大遭到好多人的笑话,就连我家中爷娘也说快要养不起我。虽然我知道他们并无恶意,只是观念固执,但我听了还是很伤心。不过,后来我把那些嘲讽过我的人全都打倒之后,他们就再也不敢笑话我啦!”
“祝师妹,你很强壮,你很勇敢,你没有错。再有人笑你,你照脸给他一拳,你可是我们的溟海拳王呀!”
云拂晓轻笑着。
祝挽月的眼里也有了笑意,她的声音很低很轻:“最后这个传讯符,似乎是雾隐宗的某位师兄写来的,我有些意外。”
“晚上好,祝师妹。比起师妹受到的嘲讽,或许我的烦忧有些不值一提。我生来瘦白体弱,因力气小、体术差,被骂‘娘们唧唧的,没个男人样’,也遭受过诸多冷眼嘲讽。但是师妹,体格、气力甚至性情,都不是用来评断我们究竟如何的依据。女人可以强壮勇猛,男人也可以优柔脆弱。”
“这世上没有人生来就应该被规定是什么样子的。”
祝挽月将这些匿名的传讯符收好,唇边笑意清浅。
“师姐,”云拂晓挽着她的手臂,垂眸良久,轻声说,“有那么多人会给你撑腰的呀。”
所以,不要将苦痛憋闷在心里。
溟海仙门的弟子们,正处在最明断是非的年少青春。他们不会像潮生宗的个别尊长那样,出于利益与情感的考虑,选择对秦宇滨的事包庇。
他们不会屈于现实的种种顾虑和犹疑,唯有纯粹的心性,与满腔正义热血。
所以,祝挽月不需要憋闷,不需要委曲求全。
她只是忍耐习惯了,不代表她懦弱。
但她可以将委屈都讲出来,因为一定会有人为她撑腰。
姐妹两人说说笑笑,转眼到了分别的岔路口,不远处走过几名潮生宗的女修,扬起手臂打招呼,彼此身上湛蓝色的溟海衣裙被春风吹起,宛如阳光下的海浪。
云拂晓被午时明媚的阳光晒得轻眯眼,问道:“师姐,你在医馆也会碰到秦宇滨吗?”
祝挽月摇了摇头:“梁姑每次都带我去东边的独栋小楼施针,唐师兄也在。”
唐绎本来就是剑修出身,练到九境觉得没什么挑战了,便转修医道,跟着梁姑混。
有他守着,恐怕整个溟海都没人再敢挑衅祝挽月。
云拂晓轻点头,笑意盈盈道:“眼不见心不烦。至于他做过的那些事,如今已经传得溟海皆知,他自会得到教训。”
祝挽月弯唇笑了一下,她不在乎。
如今,与溟海仙门诸多弟子们的安慰与鼓励相比,秦宇滨做过的那些事,已经显得微不足道。
何必为了这种烂人而浪费情绪呢?
祝挽月眉目舒展,她走在通往医馆的夹道上,不经意抬眸望去。
溟海的天空,澄蓝辽阔,万年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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