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堡黎兰第一大道35号。
岔路口的双层餐厅内，齐康宁被咖啡苦得直吐舌头，一个劲小声呼气。餐厅里人来人往却一片安静，只有鞋跟轻碰地毯的声音此起彼伏，间杂餐具的叮当声与侍应生的低语。黑胶唱片里飘出的悠扬音乐蜻蜓点水般轻盈，顺着玻璃杯缓缓落在餐桌装饰上。
时隔六年，颜无弄终于能在特定场合里装出一副冰块融化的绅士样，无视对面一连串小声吐槽，手里无动于衷且优雅地切割一小块紧致的鱼肉——而不是把场面弄得像解剖。
齐康宁缓过嘴里那阵苦味，放下瓷杯决定再也不碰一口，擦干净嘴角：“然后他就变得不对劲了？”
两人坐在黑暗角落，餐厅本有厚壁毯间对准桌面的精准打光，但灯光被两人关掉了。颜无弄不紧不慢咽下鱼肉，解释：“对。他经常进行封闭实验，大学时我们不是每天都能见面，那件事之后他回出租屋的时间更少。一年后，他正式加入联邦研究总会，从那时开始我们切断了联系，又半年后他被分配往科林斯区第二研究组，并在科林斯区工作至今。”
语气板正，毫无感情的程度比当年更甚，齐康宁嘴角轻轻一抽。
他还记得六年前颜无弄拿的那张深蓝色卡片，实在难以想象当时颜无弄真的存在一个具体的赠礼对象，赠礼对象还成了督察会接下来的重点调查目标。
餐桌中间放着有防窥屏模式的平板，齐康宁拿过来，又看了一遍调查目标资料。
姓名：李应遥
年龄：25
原属地：南江区殷存市
驾驶证／房屋属地：科林斯区俄缇泉市
职位：联邦研究总会下属科林斯区第二研究组组委长
右上角有科林斯区行政宫盖章的正面标准照，拥有堡黎兰存续联邦全境承认，就是不清楚标准照拍摄的具体日期。似乎是注意到齐康宁视线落点表达出的疑问，颜无弄递过一叠照片：
“他的长相变化不大，能看出是同一个人，但是五官具体走势与气质变化明显，标准照拍摄时间应该在两年以内。”
“也就是说，李应遥至少在两年内去过科林斯区行政宫更新照片，但我们这边却查不到任何具体办理手续？”
督察会对研究总会下属区级研究组成员的观察向来密切，齐康宁翻动那些标注有白色日期的抓拍，发现李应遥与大多数人不同，十九岁后五官、气质、衣着风格的确一直在发生变化，直到大概两年半前彻底定型，和资料里的正面标准照一般无二。
漂亮。
即使从齐康宁只能判断出长得“不错”还是“一般”的角度来看，李应遥的脸都是相当漂亮的。遑论抓拍中李应遥身穿研究总会制服、衣角翻飞走过阴雨的第一大道街口的样子，那原本灵俏精致的模样搭上场景与动作，都称得上秀色夺人了。
这对互为唯一至亲级别的竹马颜值还真挺搭……齐康宁不是很好形容颜无弄和李应遥的关系，用家人的词显得太轻，不是很符合这两个人关系上的唯一性，总能给人上面还有长辈的美好错觉，只能加一堆前缀。
他心里嘀咕着翻动照片，沉默片刻，忽然抬头：“六年前你送他水晶球那天是情人节，我没记错？”
“没记错。”
“你……”
齐康宁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下滑微弱，边用有些闪烁躲藏的目光瞟了颜无弄两下：他的奖金评估还握在颜无弄手里。
颜无弄早已解决完那块皮肉晶莹但少得可怜的鱼肉，疑惑抬眼，虽然齐康宁看不出其中疑惑的成分：“你直说。”
齐康宁：“……”
他眼一闭，硬着头皮豁出去：“我真说了。暂且不谈研究组需要调查的事情，也不说他的‘性情大变’究竟到什么程度，先说你提出的六年前李应遥的异常反应——有没有种可能，他当时以为你要表白？”
“？”
齐康宁的发言相当震撼人心，这次颜无弄的疑惑甚至写在了脸上。
“你看，我不是说一定是你没表白让他伤心了哈，我的意思是——你俩从小一起长大，本来住在一块，按你的说法比挺多夫妻还没私人空间。大学以前，没考虑过谈恋爱的事儿；到了大学，哎，你俩感情和一家人差不多，但总归没上同一个户口本，给你这么一弄，说不定人家就觉得这样下去不太合适，不就分开了吗？分开住就分开住，偏偏你俩之前习惯性亲密，这一分开实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难把握那个度，不就成分这样了吗？”
颜无弄微微皱起眉，他五官立体，眼部阴影深邃，一皱眉便显得眉眼锋利冷淡，看上去竟然真在思考齐康宁的说法。
片刻后颜无弄干净利落地扫完最后一点蟹肉，搁下餐具：
“我们分开不是因为私人问题，也不是因为他性格变化。”
A02的大佬大前辈，不要说得好像你俩真是谈恋爱分手一样。
腹诽归腹诽，齐康宁还是认真问：“那是为什么？你说到李应遥的异常只说过他性情大变。”
侍应生走来收走餐具，齐康宁瞬间按熄平板，两人同时噤声。回收餐车在古典乐里载着一车叮当声缓缓远离，带香水的裙摆掠过走道，谈话声也跟着鞋跟碰地板的动静逐渐弱下去。
“呼。”
齐康宁结束无意识的屏息凝神，放好平板，听见颜无弄继续说：
“五年前，研究总会启动过一个地层深度探索项目。”
寂静在餐桌中央盘旋，齐康宁猛一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颜无弄。
“慢着，慢着慢着，”他都有些结巴了，用气音低声道，“你是说那个名为地层探索实际上是擅动防御层的项目？他当年就能被选进去？！”
“他的天赋太高，很可能接触过项目核心。当时督察会紧急查封研究总会的项目，我实习时接触过项目名单……其实在他性格变化、选择联邦研究总会时我们就闹过不愉快，项目查封期间我看到名单后又吵了一架，分开的根本原因，”颜无弄停顿数秒，鲜少用如此不确定的说法，“……算观念不合吧。”
齐康宁听他这无数人六年未尝一闻的语气，心想完了。
果然颜无弄话还没说完：
“后来督察会用两年时间送进去大批有问题的研究总会高层，但研究总会并没有放弃某些禁忌研究和牟利行为。之后的事情你应该了解一部分，科林斯区属于联邦东南大港一带，这里是研究总会建立时期资金来源最多的地区，由于研究总会发展起步转移至堡黎兰，项目中止后科林斯被清查的次数很少，事后部分总会研究资料也从堡黎兰转移到了那里。
“所以我有猜测，当年的地层深度探索项目，就是我们现在调查对象的前身。”
齐康宁目瞪口呆。
听完这些话，他才意识到颜无弄讲这么多李应遥相关经历与两人分道扬镳过程的真实目的，霎时间齐康宁有如头顶晴天霹雳，大脑快被晃成浆糊：
“那你和李应遥？！”
这这这……
说完他猛地意识到声音有些大，齐康宁立即闭嘴，忽然看见颜无弄向餐厅入口望去。
几十步路之外，刚刚出现在照片上和两人谈话间的人站在门口。两侧灯光暖意融融，李应遥和身边的侍应生微笑着说了什么，转头看向这边。
三人六目相对，视线交汇一处。
“我开始觉得今天在这里吃饭就是个错误了，”齐康宁喃喃，“您完全不觉得这里的氛围实在是……”
太不合适了吗。
如果要彻底公事公办，换家高档餐厅总比这里好。甚至正因颜无弄选定在这家气氛舒缓的餐厅接触对方，他还以为颜无弄是打算提醒、最多警告一下他那位竹马，说不定还会想办法缓和与对方的关系、争取对方的配合，最差不过用一用心理战术——再怎么说，从颜无弄的档案与陈述来看，颜无弄都是和李应遥一同长大的。督察会中许津儒这一支虽然管理纪律严格，却没到无目标明确犯罪记录的情况下非逼督察员与亲人反目那一步。
……然而按照颜无弄刚才的描述和颜无弄的性格，别说缓和关系，恐怕接下来这对竹马不撕破脸就是谢天谢地了。
齐康宁心如死灰，看见李应遥对侍应生点点头，往这边走过来。
短短不到三十秒的时间被拉到格外漫长，这一次齐康宁见到李应遥的线下版真人，仿佛跨越数年回到他们上专业课的每一个下午，他意识到颜无弄与李应遥实实在在地是曾经亲密无间的发小，两人仿佛都与众人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尤其是他们对视的瞬间。
颜无弄在学校看窗外时也顶着张毫无浪漫与文艺气息的冷脸，肃静板正，而李应遥走过来时像一个光晕里轻飘飘的梦。
等他扭头看看颜无弄，再看看李应遥，李应遥已经走到面前了。齐康宁连忙跟着颜无弄起身，赶在颜无弄之前与李应遥握手。
外面正下着小雪，李应遥取下手套，声音带笑：“齐督察。”
李应遥的手有些凉，跟他握完，转向颜无弄。齐康宁迅速退后两步，把餐桌前那一亩三分地让给两人。
场面一冷，三人间的氛围急转直下。
好在李应遥不至于无视发小，他的笑容稍有变化，不像方才那般礼貌又刻意亲近，但也不像之前那般客气，语气则仍然让人捉摸不透——虽然没有什么敌意：
“还要我叫你一句颜督察吗？”
……听上去还是很像阴阳怪气。
齐康宁不到一分钟前刚理解这两人可能闹成了什么样，在一边听得胆战心惊。然而当事人看上去镇定自若，颜无弄与李应遥对上视线，客气地与他握了下手，一触即分。
李应遥没说什么，同样没再和他们客气，直接在靠内的座位落座。
旁观的齐康宁一边将椅子往外挪动，表示此情真是天长地久感天动地请务必继续保持，他堂堂一个C21督察员也就能在这儿被吓成这样了，一边长松一口气：还好还好，看来这俩闹掰归闹掰，多年默契跟情分还在，不至于当场互殴。
“辛苦李教授特地来这一趟，没耽误您其他事儿吧？”他赶紧说。
来餐厅前颜无弄订的就是三人位，人齐后又是一碟碟菜从后边盛上来，谈事的是颜无弄和李应遥，齐康宁便跟着接菜放盘子。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多话了，左右两人从坐下起就一声不吭，李应遥原本一直眼神意味难明地盯着颜无弄，闻言微笑起来往旁边一瞥，帮忙托住盘底：“顺路，事都办完了。”
这家餐厅点餐还是人工服务，侍应生抱着菜单过来添菜，见状十分机灵转身欲走，又被颜无弄叫回来把菜单递到对面。李应遥看完本桌电子屏上的菜品，将菜单推还给侍应生，取出文件包拉开。
懂了，这是要立刻开始谈正事。齐康宁打开督察会统一配备的平板，正襟危坐准备张口，一碟甜品从他眼皮子底下递过去。
齐康宁：“？”
顺着盘子转头，对面的李应遥顺手接过，刀叉将奶白色甜品切开，栗色酱滑落进切缝内。
取出来的文件已经摆在三人中间无人在意。
齐康宁：“…………”
他合理怀疑这两个人是打着决裂名头来秀恩爱的。
餐具无声移动，要不是现场气氛略带一丝被无形之手捏住要害般的令人窒息，眼前想必会是很温馨的一幕。一分钟后先开口的是颜无弄，说起话还是那么公事公办：“督察会例行调查，三年一大检。”
“知道啊，”李应遥反而像日常聊天一样，让人很容易产生两人并没有分开五年的错觉，语气里还含着尾音上挑的亲近，“这些，全是要在堡黎兰双方当面确认签字的内容，我已经给你拿过来了。”
空气里流淌的东西太过诡异，齐康宁咕咚吞下牛肉，用尽全力闭气缩小存在感，恨不得把自己团起来塞进椅子下。
两发小旁若无人的对话仍在继续，颜无弄推开餐具直视李应遥双眼，无视掉李应遥的话：
“除三年一检之外，今年还要对具体项目进行抽查，包括联邦政府办公室保密级别项目。批准已经下达，如有疑问可以联系总调度办公室咨询，希望贵方能够提前准备配合。”
李应遥手上的动作终于暂停。
“你这什么语气……出什么事了，查什么？”他眉头一动，仿佛接收不到颜无弄能钉入目标头颅的冰冷目光，抬头满脸疑惑：“要帮忙吗？”
“……”
两人无声对视，颜无弄眼神不变，李应遥表情越发茫然：“喂？说句话，傻啦？”
颜无弄仍未出声。
此时餐厅另一边流出的音乐都能听出阴森感了。空气转向凝重，随后坠落下沉——
咚！
不知附近哪个餐桌的瓷杯落到地毯上，寂静骤然破碎。齐康宁弱弱吭了句：“教授，您嘴边。”
“哦，谢谢。”
李应遥闻言一怔，回过神，擦掉嘴边沾上的奶油。
齐康宁看李应遥这副样子，困惑缕缕缠上心头：督察员见过无数擅长伪装表演的犯罪分子，然而结合颜无弄口中与眼前表现一模一样的李应遥，他实在很难想象眼前的人不是他表现出来的这样。齐康宁甚至感觉李应遥就和颜无弄描述的一样，从未变过：有些微不可查的黏人、好说话，偶尔灵动偶尔呆愣，幼时体质一般，对督察员而言是活脱脱一个柔弱的需保护对象。
可是颜无弄没错开眼。
他自始至终都用冷静客观的审视目光盯住李应遥。
“那什么……”齐康宁叫侍应生过来换盘，取过两碗看不出具体内容的小盘海鲜，“二位先吃，咱们慢慢说？”
说完他闭上嘴，盘子被默不作声地搁在左右两人面前。
李应遥温声说：“不用管他，他不吃这个。”
齐康宁终于尴尬到无法忍受，头一埋，拿走颜无弄那盘海鲜，让侍应生留下他们这桌餐车，背对两人自己给自己找事忙碌起来。
餐盘与人影在一边晃动，身后李应遥撑着头与颜无弄对视，任由颜无弄观察。须臾他哼笑一声，好奇道：“科林斯那边到处都是潼鱼，到时候吃得惯？”
这句话突兀到诡异，齐康宁摆弄杯子的动作渐慢，后知后觉嗅出李应遥身上暴露的古怪。
颜无弄按开灯光，四下阴影顷刻退却：
“科林斯区没有海洋。东南湖区是咸水湖，面积约40万平方公里，可培育海鲜有限且依赖水域交换。
“我们所处的世界里不存在海洋，海洋仅属于人类的记忆。”
这回李应遥没再搭话。
灯光落在他们身上，切出一瓣瓣光影。李应遥笑容依旧，但笑意收敛大半，变得漂浮表层、不达眼底，只有嘴角还戏谑地轻勾着。他眼部没有颜无弄深邃，也许是幼时体质一般的关系，身形与颜无弄相比显得单薄，很难对人产生威胁感。
然而平似静水的微笑里，那点乍看浅淡的眼下阴影如幽水诡谲，无端令人胆寒。
“我了解你，李应遥。”
颜无弄丝毫不避，一身属于编号A02高级督察员的无可动摇，仿若堡黎兰存续联邦最高法院的膏白立柱，连目光也不可撼动。
像李应遥再熟悉不过的那样坚定不移，像一块内里某个地方其实高于零度的冰。
“你爱真实与无边无际，无论海洋、大地、还是天空，你都渴望所谓广袤无垠。
“你不是看不见众生，但你情愿为无尽的边界孤注一掷。我无法理解的是你为什么会将某些想法付诸实践，禁忌不仅是规则，更关乎穹顶下全人类的生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未出口的惶惑话语却被颜无弄亲自打碎，疑问句飘散于无人知晓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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