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衣终于赶制完成,天青色的短衣上,阮安从左侧腋下的位置,一直到立领处,用白色的绢纱,手工缝制出一支白玉兰。
一片一片花瓣,轻盈摇曳,映衬着天青色的绸缎,栩栩如真。其他部分,全都是街坊们按照她的示意,全部手工缝制完成。
阮安将叠好的这套衣裙,双手捧着送给赵爽父母时,两人凝视上面那一支白玉兰,久久失语。
若是穿在赵爽身上,那枝玉兰花,就像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
这身衣裳带回去下葬,就代表她了。肉身即土壤,而她灵魂高洁,阮安知道,无需言语,赵爽泉下有知,懂她的用意。
“真好看。”赵母双手接过,眼泪大滴大滴落在上面,“她肯定喜欢。”
“谢谢大家。”赵父向着众位街坊深鞠一躬。
露露她们那些时髦女郎,也来送赵爽最后一程,一个个收了颜色,做简素的打扮。赵爽的屋子里,简单布置了灵堂,大家一起动手,悬挂了黑白两色布幔。
赵爽曾在上海拍过照片,还是跟文医生一起拍的,她单独的一张小影,被文医生用一个银相框包着,赵晴双手捧在身前。
屋子里的遗物都整理完了,一些用品,能送人的送人,父母只带走她的衣物,再有一些她钩织的小物件,就留给阮安与何星洲等人做个念想。最后,赵爽父母专门送给阮安一个小本本。
“阮家姑娘,你跟我家赵爽情同姐妹,你给她做了那么好看的一身衣裳,我们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这个是赵爽的钩织本,她说你人美手巧,这东西给别人也用不到,就送给你吧。”
这个钩织本看上去是赵爽很在意的东西,本子用的极好,外面封皮包着锦缎,还缝了扣子,应该是心爱之物。
连同钩织本,还有赵爽钩的那个床毯。
阮安打开本子一看,上头全都是一些圈圈叉叉的符号组合,跟在贫儿院看缺儿画的类似,想必是钩织的花样与针法,便欣然接受。
华东霆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个本子,但他什么也没说。
送别的那一天,凤姑亲自主持,手持三柱清香,还专门请了道士,打了招魂幡,跟街坊邻居们一道送他们走。
走出安祥里,赵爽父母领着小女儿向大家拜别,两边隔着一条马路,家属答谢行礼,阮安等人回礼,彼此之间无需言语,相互俯首间,举止庄重而肃穆。
何星洲同文医生一道,带着赵爽家人去火车站,亲自送他们坐火车。待目送他们走远,阮安不经意的一瞥,发现路边转角的地方,停了一辆汽车,有些眼熟。
她克制着瞬间翻涌的心潮,悄声对华东霆道:“宋鹤卿。”
华东霆淡淡“嗯”了一声,他早就知道。
“他们在找跟赵爽接头的人,说明那个人还没抓到,是谁也没弄清楚,他们是想来这里碰碰运气。”华东霆未动声色,极轻极快的在阮安耳边道。
环顾四周,因为时间还早,街面上没太多人,赵爽的事情,没有通知任何人,除了安祥里的街坊们,再没有别的什么人。
“他们回去的路上,我会安排人,保障他们的安全。”
说完这句话,华东霆才终于朝着宋鹤卿的方向投去一眼。
车厢内,宋鹤卿也望着这一边,被华东霆眼神里的威胁意味与漠然姿态所摄,身子朝后收了收。等他意识到,不禁恼怒。
“我们走。”
前头开车的小弟讶异:“不是要盯着他们吗?”
宋鹤卿脸色难看的说:“还盯什么,人家已经都知道了。让我们的人都先撤吧,没有意义了。”
“我们的人都暴露啦?”
宋鹤卿不耐烦的踹前头:“让你走就走,哪来那么多废话,不撤都等着死啊。待会儿你去车站,把那边的人也撤回来。”
这一大早的,他心情就很糟糕,这些天也没怎么去给高庆松请安,自打与田村密谈后,就动了些别的心思。把高庆松之前的叮嘱都抛到一边,主动与军方的人接触,用手上一个叫端午的毛孩子做筹码,与特别军法处政治处一个姓康的军官做交易,事还没办成呢,姓康的先死球了。
他收到姓康的死讯,都是两天后的事情。姓康的军官死在枫林桥,对外的说法,喝醉了失足溺水。宋鹤卿心里清楚不可能,在哪里溺水不好,偏偏是枫林桥,前几日他们才刚在那里处决过一批**。
即便他宋鹤卿杀人如杀鸡,也没见过那种处决人的现场。
那边枪决人,这边姓康的还谈笑自如,自己跟姓康的相比,简直就是小鬼见大鬼。
什么叫杀人如麻,宋鹤卿算是真正体会到了,这种杀人跟帮派里的打打杀杀,完全就是两码事。
就像割草,仿佛那些都不是活生生的人,手很随意的挥一挥,命令一下,那些人一排一排,跟下饺子似的倒下去,姓康的漠然到还跟他讨论哪个堂子里的姑娘最带劲。
可就是这样一个谈笑间,数十条性命灰飞烟灭的人,一个特别军法处政治处,专门负责监控**地下党上海人员,逮捕**员,各大专学校进步学生,镇压学生工人运动的人,被人无声无息弄死在枫林桥的肇嘉浜水域,尸体泡肿了浮上来,据说脸与四肢被鱼啃食的乱七八糟。
肇嘉浜的鱼,怎么就专啃他呢,这在宋鹤卿听来就是鬼话。
姓康的会被什么人弄死,最有可能的,就是**的锄奸队,或者他们找的杀手外援。
宋鹤卿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盯上,但他还是冒险想来碰碰运气。可就在刚刚,华东霆那淡淡的一眼,就像一颗子弹,直击他眉心。
那个人,是他目前还无法招惹的人,宋鹤卿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
“把监视阮安的人,也先撤回来,再找别的机会。”
汽车发动,不时便远去,宋鹤卿一走,他散布的一些桩子,也跟着一道离开,就看到路两边几个摆摊子的,快速收起摊子。
华东霆的嘴唇挑了挑,这才折身返回。
眼下阮安只记挂端午,有些事,她需要加快进程了。
……
当天阮安就回了锦盛。
见到她,段师傅有些意外,姚师傅还是埋头做自己的事,始终对阮安不搭不理。阮安也不多言,按部就班做自己的杂事,她做事认真,别人也挑不出她的毛病,只待她不在时,段师傅才说:一个好好的女孩家,偏要来做什么伙计,也不知道脑子里哪个环搭错了。就她这样力气都没有几两的,能干什么活,简直白费力,没啥用处。
隔日,临近中午,锦盛里来了一批年轻的女顾客,莺莺燕燕一屋子,穿着鲜妍时髦,叽叽喳喳的看布料。柜上的伙计们,拿出浑身解数接待,掌柜的胖洪也忙着给这些年轻的娇客端茶倒水。
眼下到这种传统店子里买布做衣裳的年轻女郎,着实太稀罕了,还是这种看上去就很时髦的。
领头的一位,烫着最摩登的短发,上头一件紧身短小的白衫,下面一条西洋样式,上窄下宽的红色波点摆裙,脚蹬银色高跟皮鞋,身段柔软妖娆,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包金墨镜。
这才临近五月,天气虽然有些热起来,但这些年轻女郎早早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肘弯处挂着细链子的小皮包,手上还拎了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上头是南京路有名百货公司与商号的名字。
胖洪叫人把店子里新上的春夏季面料抱过来,试衣间外头备了雅座,领头女郎将墨镜往鼻梁下压了压,看着伙计们一样样铺开展示。
什么软烟罗、鱼牙绸、月光锦;云雾绡、织金锦、花软缎——
几个伙计忙活得满头大汗,几个摩登女郎稳坐泰山,倒好似在戏院里看表演。
看了一圈下来,领头的女郎对柜上伙计说:“其实吧,你们说的这样热闹,哪一个看着都挺好,但我们并不懂什么布料。贵不贵还在其次,主要是用你们这里的布料,做成什么样的衣裳,能教我们穿着好看。”
胖洪马上笑得跟开花一样,接道:“这个你们可以放心,我们锦盛的老师傅,做衣裳是出了名的好,做过一次,你们就会知晓,外头跟我们比不了。”
短发摩登女郎道:“你们的老师傅,都会做什么样的时兴衣裳,说来听听。”
胖洪留了个心眼道:“客人想要做什么样的衣裳?”
“那自然是别处都买不到的衣裳。”短发摩登女郎欣赏着自己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你们也知道,女人的衣裳花样多,不像男人,穿来穿去就那几种款式,好不好,全在技艺上。要是单做旗袍,那还好说,无非就是料子,可我们女人挑衣裳,跟挑男人一样。一个不合适的男人,会消耗掉女人身上所有的美丽,一件不合适的衣裳也同样。光一个颜色就有深浅、艳柔、冷暖之分,况且还要看款式。”
伙计殷勤道:“您这样的条件,就是闭着眼睛挑,都不会出错。”
女郎飞快道:“那你告诉我,刚才你们展示的那些布料,哪些品类、质地、花样、颜色适合我,都适合做哪些款式的衣裳?”
伙计张口结舌,求助的看着掌柜。
这是来者不善啊。段师傅见徒弟吃瘪,也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
“瞧这阵仗,倒像是来砸场的,咱们最近得罪人了?”元艺抱着师父的茶杯,凑在奉行冠杰身边,小声的嘀咕。
冠杰盯着段师傅笑:“反正不是咱们这边得罪的,你管它呢,好好看戏。”
只见段师傅走到女郎面前,春风拂面般笑着道:“客人是有哪里不满意吗?”
女郎两手一摊:“咦、老师傅侬这么讲,怎么好像阿拉是在故意找茬呢。”
“不敢。”段师傅道,“客人要做衣裳,挑布料,我们也都尽心尽力的为您介绍,只是您问的问题,不在我们服务的范围。您想做什么款式的衣裳,您先说出来,我们再好根据您的需求做推荐。”
“那人家眼睛都挑花了嘛,还不能问问了?”女郎语气带着娇嗔,笑颜如花,却是笑里藏刀,“阿拉的需求很简单,衣裳就像男人,要款式齐全,功能各异,常换常新,不好太单一。哎呀,我们女人买衣服,哪有什么固定的目的,只要看到喜欢的颜色和款式就行了。”
段师傅也吃了瘪,店子里有规定,无论如何都不能与顾客争吵,更不能送上门的生意不做,把顾客赶出去。
“说了你们也不懂。”女郎将目光从段师傅身上转开,在店子里逡巡,忽然看到阮安,立刻扬手,“你们店子里有女店员的,这可太好了,小姑娘侬过来,侬来讲一讲。”
阮安依言过去,段师傅灰头土脸的让开,却等在一边,看她且要如何应对。
睡了一整天哦,天气热,就日夜颠倒的过,晚上写了一部分,白天不想进书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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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伐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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