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师傅收拾了一些工具，用一个长方形的长把箱子装了，按照规矩，该是元艺跟随师父，他按照习惯刚动步，就被姚师傅打断。
“阮安。”
阮安走过去将工具箱子接在手里，帮派的人盯着她上下看了一遍，这才请两人上车。
他们被安排坐中间那辆车，前后都是帮派的人，两人坐进车里，车子朝着高庆松府邸行去。阮安将工具箱子搁在腿上，汽车发动那一刻，她朝着车窗外下意识的逡巡。
她也说不清自己在看什么，希望看到谁。
这一刻终于来临，也算得偿所愿，只是心中有些没底。
这时，就听旁边姚师傅缓声开口：“第一次去主家里做事，该守的规矩要记住。眼睛不可乱看，更不可独自乱走，也不要擅自开口，做好自己份内事即可。主家客气，请你吃东西喝东西，一定要谦辞。主家若是问话，我让你开口，你再开口，说话做事，要大方得体。”
阮安收回视线，缓缓垂眸，道了一声：是。
心下也渐渐恢复镇定，知道姚师傅这是在提醒自己，要沉住气，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把意图全摆在脸上，教人看出来就糟糕了。高庆松毕竟是个老江湖，察人观色的本事不可小觑。也是在告诉阮安，不用紧张，这一次，他会挡在前面。
这些天下来，姚师傅虽然依旧不怎么搭理她，但这次肯带她去高府，也肯出言提醒，阮安着实感激。
随后的一路上，她都不再乱看，坐的八风不动。汽车驶到高府大门口，朝着紧闭的大门鸣了声喇叭，里头的人把门开启，到了宅院里头才下车。
入眼便是一栋极大的青红砖小楼，占地不小，进门需要先检查东西，还要搜身。
阮安一个姑娘家，眼看着两个帮派里的青壮男子，眼神里藏着不怀好意朝自己靠近，自然反应就是抗拒。可她没有办法，要是教这两人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摸个来回，比让她死还难受。
“杵那干嘛，拿好东西。”
姚师傅的工具箱子检查完了，他伸手接过，转手就递给阮安。阮安的手还没碰到提手，姚师傅忽然就松了手，一箱子工具哗啦啦全掉在地上。
“你看看你，这点事都做不好，一点机灵劲都没有。还愣着干嘛，还不收拾干净！”
老头吹胡子瞪眼，语气呵斥不耐烦，阮安立刻蹲下去收拾。
“要不是看在你会画衣裳样子的份上，我才不带你。你慌什么，有人要吃你啊，把箱子也给摔坏了，这下可怎么好？”
外头门廊这边的动静，让楼里的人听见，高庆松走到门口，哈哈笑了两声。“姚师傅，你来啦，这是怎么了？”
姚师傅立刻向高庆松行礼。“高爷，让您见笑。这人还没进门呢，工具箱子先摔坏了，一时没忍住，嗓门大了些，失了礼数，惊扰到您。”
高庆松低头看了一眼，便对手下人吩咐，替阮安把东西都捡起来。
姚师傅这才对阮安道：“你起来吧，谢谢高爷，把身上沾的灰拍干净。”
阮安依言，将自己前后拍打一遍，这才直起腰身，端庄自持的行礼。“谢谢高爷。”
高庆松见是个年轻未婚女子，心里就明白了，开口说：“小姑娘脸皮薄，是我考虑不周。姚师傅，多担待，姑娘多担待。”
这个闸北土皇帝，威风凛凛的大亨郎头，出乎意料的随和，竟能低得下去。
阮安不禁悄眼打量，比她想象中要瘦，根骨还算硬朗，大约五十左右，穿一身家常衣裳，素色竹布大褂，黑色千层底布鞋。这身装扮走在街上，任谁也看不出身份，相当的低调内敛。
楼内空间阔大，装饰考究，一水红木家私，偏中式，亦有西洋饰物混杂其中。唱机柜、银器柜、橡木餐椅，西式镶压花玻璃屏风……
待客区域是一套西洋皮沙发，前面宽绰一张大理石面的桌子，两侧凤头立地铜灯，高庆松请姚师傅就坐，姚师傅道一声不敢，坚持站着回话。
“今次请你们来的人，并不是我。”高庆松一撩下摆，坐在沙发上，打量着阮安，“你就是那个会画衣裳样子的姑娘？”
阮安素面朝天，为方便干活，将头发都盘了起来，一身半旧布衣裳，长至脚踝的打褶阔幅裙，衣服虽朴实，却透着干净利落，算是合了高庆松的眼缘。她如今也算锦盛半个门面，穿着上注意，但不刻意。
“回高爷的话。”姚师傅对阮安道。
阮安简答：“是。”
“怎么想着到锦盛去做店员的？”
阮安如实道：“想跟姚师傅学手艺。”
高庆松呵呵一笑：“据我所知，裁缝是不收女学徒的。”
阮安微一点头：“是。”
“你知道，为何还要做？”高庆松又是一笑。
“自然是因为喜欢。”阮安说。
高庆松却道：“你喜欢，可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打破先例呢？你是哪里来的这种自信，还是你跟姚师傅，有什么特殊关系？”
“高爷您说笑。”姚师傅吓得连连摆手。
高庆松被逗乐了。“开个玩笑。”
阮安神色未动，没有羞恼，也没有拘谨，她想了想，说：“裁缝自古不收女学徒，但要成为一个好裁缝，却必须具备一样女性特质。”
高庆松感兴趣的问：“什么女性特质？”
“耐心。”
高庆松好笑道：“干什么行当都需要耐心，这算什么女性特质？既然你这么讲了，给我说说这里头的道理。”
屋子里安静极了，下人们有条不紊做着自己的事，却是半点动静都没发出。直到此刻，阮安才意识到，身为闸北帮派魁领，不管他看着怎样亲和低调，其内在气势的威严感，不容忽视。
一旦她回答不上来，或者无法自圆其说，后果会如何？
假如高庆松真的私下里跟日本人有勾结，必定会对外人有所防备，她若露出破绽，不仅自己回不去，还要连累姚师傅。
高庆松不恶而严，他身后摆着一架西洋大座钟，秒针滴答，阮安心思极快转回来，看着那架座钟，缓缓启唇。
“各行各业对人的要求都不一样，比如修表匠，修理钟表是一个非常耗费时间的事情，大大小小的零件上百样，被集中和密集的安置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需要用很长时间来拆除，并需要借助放大镜进行，因为零部件比较小，一旦用力过大的话，就有可能造成损坏。修理过程中，不仅需要长时间的耐心静坐，更要在过程中做到精细，一心不乱，才能不出错。”
高庆松不置可否，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阮安稳着声音，一丝不乱：“裁缝同样需要极度的耐心和细心，必须保持冷静，全神贯注的完成。在一般人看来，一件衣裳就是由几个部分组成，只要按照尺寸裁剪，最后缝合在一起就行。可其实，每件衣裳的布料不同，其中分类、款式、计算用料、缩水、疵点、色差、布纹、底面、图案、肌理、纹路，乃至如何省料，怎么剪口，合掌，熨烫，皆要考虑到面料的特性，质地，品种，乃至厚薄，弹性和软硬。遇到特殊的花型和图案，还要对条，对格，对花，对位；对布纹、布幅、耗料头尾预留需要精确，更要考虑拉布时，布料丝缕每层是否笔直平坦，左右均衡，不拉不缩。每一步环节，都要做到足够精准，环环相扣，不能出错，方可成就一件尚可的衣裳。”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不仅高庆松有些意外，就连姚师傅也微微动容。
这些都是他平时有意无意对几个学徒讲的话，没想到阮安一边干活，一边全给记住，还梳理的这么清楚。再加上，阮安前些日子亲手为赵爽缝制寿衣，上了手才知道，里头那么些讲究，如此繁杂，错一点，满盘皆输。
高庆松清了清喉咙，声音里带了笑：“你讲的很好，只是，这些特质，怎么就成了女性特质？男人没有吗？姚师傅就是男人，好的裁缝，一向可都是男的。”
姚师傅立刻道：“高爷别听她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能懂什么，也敢在高爷这里卖弄。”
高庆松道：“没关系，让她说。”
阮安便大着胆子说：“女子的体力或许不如男子，但女子比男子心更细，更有韧性，对美也更执着。裁缝一向都是男的，那是因为以前，世俗不允许女子做裁缝。女子想要就业，必须抛头露面，不得不承受额外的压力和挑战。”
一句话，让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姚师傅心里打鼓，知道她胆大，却不想这么胆大，他小心的觑着高庆松脸色，怕他会觉得被冒犯。
好在高庆松脸上淡淡的，但他那双眼睛里的目光，一时教姚师傅也读不懂，只觉得异常深，黑沉沉的。
姚师傅不禁还是替阮安捏了一把汗。
但阮安说这话，是经过考虑的，高庆松这样的人，见得鬼比见得人还多，在他面前一味的畏畏缩缩，博不了他的好感，她要不拿出点态度来，估计高庆松不会认可她给自己的宝贝女儿做衣裳。
果然，此话一出，高庆松看阮安的眼神里，多了一些认真。
“锦盛是百年老店，最是恪守老规矩，看你的样子，出身应该不差，读过书，有文化，怎么就偏偏想要做裁缝？”
他随随便便抛出来的问题，若是不当心，很容易暴露，稍微有一点不对劲，一个表情变化，一个神态，都足够被这样一个老江湖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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