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壮拉着黄包车，跑的稳健，他车上坐着阮安和华东霆，后面跟着老丁的车，姚师傅抱着工具箱，自个坐在上面。
姚师傅给了阮安半天假，回去把给高宝琳画的衣裳样子完善，第二天拿到锦盛去。
他们在锦盛附近的马路上分别，临走前，姚师傅对阮安意味深长的说：“经过今天的事情，现在你总该明白，为什么裁缝不收女学徒了吧？”
华东霆沉声问：“今天的事情，今天什么事情？”
没人理他，姚师傅继续说：“我还不算是老眼昏花的老古板，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喜欢，也有一定的天份。但做裁缝，不管说得多好听，总归就是伺候人的活。要你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去给男人量身，两个人要单独待在一起不说，量身的时候，难免会有肢体接触。一男一女挨得那么近，遇到守礼的谦谦君子还好，遇到那些动手动脚的，就只能吃暗亏，遭人占便宜。他要是摸你，你喊非礼，他随时能倒打一耙，说你勾引。到头来也只是你名声受损，都没处说理。要是再遇上霸道一些的，会发生什么事都难讲，你一个小姑娘，你能拿他怎样？”
阮安说：“我以后会做好充足的准备，来应对可能的情况，我会多注意。今天的事情，主要是我从来没有给男人量过身，怕在宋鹤卿面前露怯，被他抓住漏洞。”
姚师傅看着她不为所动的眼神，半晌，叹口气：“又是一个大犟种。”他摆摆手，“不听劝，等真吃了亏，有你哭的时候。”
阮安想到今日自己将铅笔扎进玉璋手背的事情，笑起来：“真要有人敢冒犯我，我会先废了他的手。”
华东霆面无表情的接道：“有人冒犯你了？”
阮安掩饰的说：“没有。”
华东霆顿了一下，“要是有，光废一只手可不够。”
姚师傅看看阮安，又看看华东霆，拿手指着他们俩。“还真是物以类聚。行了，走吧，记得明日早些过来。”
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对阮安说的，阮安答应了一声，华东霆想喊老头子出去吃过饭再回去，被老头子瞪了一眼，丢下一句消受不起，抱着摔坏的工具箱子，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走了。
大壮负责送两个人回安祥里，半路上，经过一家有名的淮扬菜馆，华东霆让他等一等。
他下了车，走到饭馆门口，里头掌柜的亲自递上来一个三层的食盒，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
而他回来的时候，除了食盒，手上还多了一盏蓝花碗。“先把这个吃了。”
浅口的蓝花宽碗，里头浓稠的杏仁茶，上头点缀了一些干玫瑰花瓣，浓郁杏仁香气，最是生津止渴。
其实阮安已经快要渴冒烟了，她双手接过蓝花碗，捧在手心里。
她最喜欢吃杏仁茶了，喜欢那种略带清苦的浓郁香味，小时候跟外祖父一起，每到下午，外祖父都会叫来用大铜壶卖杏仁茶的小贩，给她现冲上一碗。
“你怎么知道……”阮安说到一半，打住了。华东霆怎么可能会知道呢，他老早就离开杭州，投身于北伐，根本不认得以前的自己。
华东霆盯着她，以为她说的是另外的意思。“你嘴唇都干的起皮了。”他沉着脸，“在高庆松那里，他们连杯水都没给你喝吗？”
阮安摇头说：“姚师傅吩咐过，主家给吃的喝的要谦辞，这是规矩。”
一碗温热的杏仁茶吃进去，缓解了她的焦渴，还有隐隐饿过头的难受。
华东霆把空碗送回去，将食盒搁在踏脚上，原来是给她打包的食物。大壮这个时候已经简单跟阮安说了，中午他跟老爹正在许老虎车行那边，人力车夫专门吃饭的棚子里，就看到华东霆匆匆忙忙的过来，叫了他们就往高府赶去。
“忙到这个时间，饭点早就过了，先填饱肚子再做事，千万别学那老头，他有很严重的胃病。”
大壮拉着他们继续走，阮安的目光望着踏脚上的食盒，主动开口说：“今天在高庆松那里，我遇到了玉璋小王爷。”
华东霆淡淡地“嗯”了一声。
阮安瞧他毫不意外，道：“你知道玉璋跟高庆松有来往？”
华东霆也不瞒她：“最近才知道，只是没想到，他今日会在高庆松府上。”
玉璋曾经掌管整个内务府，他又是皇族之人，即便大清没了，他手里还有一股属于自己的力量，这股力量能与华家相抗衡。他身边，华东霆的手也插不进去，也不想打草惊蛇，只能在外围始终盯着。
他收到底下人线报的时候，正在二马路上跟沈伦合开的洋行办公室里。沈伦最近不晓得忙什么，顾不上他，还把洋行甩给了他。后来又听家里的鹞子传来消息，说宋鹤卿得知阮安跟着姚师傅去了高府，立刻也朝那里赶去。他当时就明白，宋鹤卿是冲着阮安去的，怕她出事，应付不了，外套都顾不上穿，就冲到了瓒叔那里。
还是瓒叔帮他联系了许老虎，说有大生意要谈，关于码头的事情。
阮安抬眸与华东霆目光相迎。“玉璋为什么会突然跟帮派的人走近？他这次来上海，为了什么事情？”
“就目前所知，是为了远洋航运公司的事情。”华东霆正色说，“码头是高庆松发迹的地方，也是他最看重的地盘，但他不满足于现状，也想涉足远洋航运生意。只是，想要做海运生意，必须先要有自己的万吨大轮船，还要有能够通关的各种手续，凭高庆松目前的实力，尚且无法办到。不是他不够有钱，而是他不够资格。”
阮安静静的听着，华东霆见她听得认真，便很有耐心的跟她从历史背景开始说起。
早在1865年，曾国藩、李鸿章就在上海创办了制造轮船的江南制造局，到1918年，江南造船厂就开始接受美国订货，有能力制造万吨远洋运输货轮。
江南造船承造的一万吨级汽船，除日本不计外，为远东所造最大之船。自从承造美舰工程后，各国各处商轮来定造、定修者络绎不绝，比如美国的太平洋公司、提督公司、大来洋行等。
但江南制造局造船所用的图纸，并不是自己画出来的，而是由美国提供，造船的钢材，发动机等大小零件，几乎全部都是进口。中国造船只是制造了大轮的外壳，许多机器，尤其是动力部分，仍然是人家的。
这里面的事情就比较复杂且微妙了。洋务运动时期所创办的江南制造局，属于官办企业，上头是朝廷。可当初朝廷缺钱，所以李鸿章是从外头借钱，先买下一个洋人的机器铁厂，然后发展壮大。而借钱给李鸿章的，有海关衙门，另外大头就是以华家为首的江南诸世家。
从华东霆的祖父起，就开始布局，涉足上海创办规模最大的洋务企业，并且数十年内不断扩充，先后建有十几个分厂，能够制造枪炮、弹药、轮船、机器，还设有翻译馆。
为了学习和引进西方的先进科学技术，江南制造局的翻译馆，翻译并涉及工程、农学、矿学、地学、光学、医学等领域的西洋科技著作，还专门建立了兵工学堂，来培养训练军事人才。
经过逐年发展，规模拓展迅速，可它在管理上，还存在着满清王朝浓厚的衙门习气。
制造局的官员们，收取各种回扣，并且吃拿卡要，这就导致劣币驱逐良币，擅于钻营者吃香。最后的结果就是，1894年甲午海战爆发，北洋水师在与日本联合舰队的对抗中遭受重创，最终整个北洋水师全军覆没，里头就有华东霆外祖父一家满门忠烈。
玉璋这个前朝王爷，末代王公，年纪轻轻便掌管宫廷事务，即便现在只是个挂虚名的闲散王爷，手里还是掌握通天的路径。之前他在杭州设宴上，也公开表示，将会创办远洋航运公司。
而这，也是华家一直想做的。
“我不清楚玉璋和高庆松之辈，为何想要创办远洋航运公司，也许他们背后还藏着其它勾当。我只知道，我们不能完全被洋人牵着鼻子走。中国的关税，一直以来都是世界最低，想要出口商品，税率由洋人决定，要付给对方很多的关税，我们占不到一点利益。而国外的货物想要运到国内，几乎不用给中国交税。”说到这里，华东霆不禁咬牙，“整整八十余年，我们备受不平等条约的束缚，屈辱，这不是一个独立国家应该有的样子。”
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
华东霆没有告诉阮安，今天他这一出手，以远洋航运公司为饵，请了许老虎出动，势必会与玉璋继续对垒，两人之间的斗争，将进一步升级。
要不是怕影响阮安的事情，今天他就自己找上门，亲自去见高庆松了。
“华东霆。”
过了一会儿，阮安忽然叫了他一声。
“今天你出手，提前暴露了你的意图和目标，现在玉璋跟宋鹤卿都知道了，这对你很不利。”
阮安与华东霆并肩坐在黄包车上，她微微侧肩，半对着他的脸上，眉心皱着。
“后面我这边，你就不要再分心了。既然远洋航运对中国这么重要，说什么都不能让它出差池。你全力去做你该做的事，我也不想我们自己的航运和关税，还要一直攥在外国人手里，我希望你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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