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回去，洪掌柜便告知她，今天先不去高府试衣，因为姚师傅身体抱恙，中午吃过饭后就开始不舒服，旁边药店的坐堂大夫来瞧过，是染了风寒，洪掌柜已经让他到后面去休息了。
姚师傅就住在锦盛后头，挨着仓房的一间小屋子里，几个学徒住阁楼上，锦盛就是他们的栖身之地。
听奉行讲，其实老头昨晚回来就有些不适，毕竟上了年纪，在松江的时候受了凉。但他没让说，坚持上工，赶制高庆松的新衣。还是中午的时候，实在撑不住了。
可老头这一病，就拖了两天，这两天华东霆也没怎么露面，好像格外忙。跑马会一天比一天接近，再不去给高宝琳试衣，时间上就来不及。
阮安便主动请缨，她可以自己去给高家父女试衣。
做裁缝的，是不能带着一身病气登主家门的，姚师傅半躺在宽大藤椅上，盯着阮安看了片刻，招手让冠杰把衣裳拿出来。高庆松和高宝琳的衣裳，分别叠放，用盒子装了，外头考究的包着锦布。
“那你自己多细致着点。”姚师傅将两个布包袱，一道交给她，“凡事都要加倍小心，一言一行需谨慎，宁可不说话，也绝不能说错话。”
这个时候，老头就像一个寻常长辈，对小辈谆谆告诫。
有了上次的经验，阮安心里多少有了些底，这次她不怕宋鹤卿突然杀过来，故意寻自己的苗头，如果宋鹤卿要说什么，她正好听听看，看能否从中揣测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过了中午，叫了人力车，阮安只身带着衣裳上门，等候在高府大宅的大铜门外，等里头帮派的人进去通报后才能进入。
好在这一次进高府小楼，她没有被搜身，也没遇见玉璋。高宝琳听说她来送裙子，早早等在楼下。
她们去她房间，阮安服侍高宝琳换上，层层叠叠的百褶裙，长度在膝盖上面一点，姚师傅与绣娘们的手艺，精密细致，阮安为她调整腰封，高宝琳对着落地穿衣镜左照右照，希望能显得腰肢更纤细，腿更显长。
总体来说，她还是满意的，但千金小姐总有自己的想法，希望后面阮安能够实现。比如肩头，袖子，要不是时间来不及，她还希望腰封上的绣花要更亮眼。
阮安给她试裙子，都要蹲着，或者半跪，一弄就是一个多钟头，非得高宝琳觉得可以了，她才能站起来，垂手等在一边。
服侍高宝琳的女佣人，看着镜子里的高宝琳说：“这样的裙子，在上海滩还是头一份儿，小姐穿上又嗲又洋气，跑马会上也不会闷热，又风凉又抢眼。到时候嘛，那些记者都要抢着拍你，什么电影明星，都要靠边站！”
这一番话，说到高宝琳心坎上去了，她得意的弯起唇角。阮安发现，其实高宝琳这个人很简单，脾气是大了些，眼里没别人，但喜怒都摆在明面上。
“后面那两件礼服，什么时候拿来给我试穿？”高宝琳自己都累了，叫佣人端来咖啡。
“那两件的工艺，要比这条短裙更复杂，还需要一些时间。”
高宝琳不置一词，端着咖啡杯，又照了半天。
“高小姐，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我还要给高爷试衣。”阮安等她喝咖啡的时候才说。
“暂时先就这样吧，还有几天时间，你必须提前给我全弄好。”高宝琳吩咐佣人，“去看看爸爸午睡醒了没有。”
佣人很快去而复返，说高爷已经醒了，可以叫阮安过去。高宝琳还想多欣赏一下新裙子，就让阮安自己下去。
佣人带着阮安到高庆松那边，他睡房的门还没打开，佣人就让阮安等在门外，不可擅自随意走动，自己先去忙别的。
高庆松起居的这边小楼，装饰就显得古朴的多，太湖石面的红木大桌，有束腰的弥勒榻，带月洞门的博古架，楼上除了睡房，会客小厅，私人书房，还有专门的抽烟室。他这里没什么佣人走动，高庆松似乎不喜欢佣人随意上来。
阮安快速浏览一遍，表面上难以看出什么，重要的地方都关着门。怕高庆松突然出来，她不能随意乱动，静静站在睡房门外，等了一会儿，里面没什么动静，却忽然，听到门内传出剧烈咳嗽声。
睡房的门又大又厚重，显然是隔音的，要不是阮安离得近，底下的人还真不知道。
这咳嗽声连续不断，如同一把狂暴的狂风，无法抑制的从人身体深处爆发出来，
听得阮安都觉得胸腔里难受起来。过了许久，一声杯子碎掉的声音传出来，阮安这才试探的开口。
“高爷？”
无人回应，阮安快速斟酌了一下，又叫了两声，推门而入。
高庆松睡房里光线极暗，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她起初尚未适应，站在门口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待眼睛适应了昏暗，才发现高庆松仰面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已经掀开，一只胳膊架在床帮，水杯碎在脚踏上。
“高爷，您怎么了？”
阮安快步过去，只见高庆松双目紧闭，面上呈现痛苦神情。她只好搭手在他架在床帮上的胳膊，温度有些高，他在发烧，幸而并不算太烫。
“您生病了？我去叫人。”
阮安转身要走，却被人拽住手腕。
高庆松气息虚弱，断断续续的开口：“不要……叫人……”
阮安诧异的停住：“可是……”
高庆松锁着眉头，缓缓摇头，似乎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另外一只手，按在胸腔上，在一阵阵疼痛里残喘。
事出反常，必有原因，阮安在床前半蹲下来。“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您告诉我，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您府上有药吗？或者，我帮您去叫高小姐过来。”
她的声音很是镇静，音色宛如流泉，水洗一样，教人听了感觉舒服。高庆松眼睛虚睁，带着审视意味，望了望面前半蹲下的女孩。
他有些看不清。
“不用叫人。”高庆松在剧烈的，放射般的胸痛中，还保持着他的两分威严，“你去，把门……关上。”
阮安依言而行，关上他睡房门，一转身，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
高庆松已经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靠着床头咬牙忍痛，端着枪的手，虽然有些抖，但并不妨碍他轻轻松松就能取人性命。
“是谁派你来的？”
发烧和疼痛让他眼睛有些发红，以至于他盯着阮安看的时候，样子狠厉，像一头猛兽。
高庆松为什么会突然怀疑起自己？是玉璋对他说了什么？
阮安吃不准，悄悄用力捏手，保持镇定。“高爷，您忘了么，我是锦盛的人，代替姚师傅来给您试衣，他今日染了风寒。”
高庆松扯出一抹冷笑：“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不要在我面前耍小聪明。”
身为一方魁领，江湖里染血半生，什么风浪都见过，即便病中，高庆松依然令人生畏。
见阮安不说话，高庆松愈发冷酷。“你是哪方面的人？今天你不交代清楚，是出不去的。”
他这一生杀过多少人，恐怕数不清。
关于高庆松的过往，阮安曾听凤姑提起，那是一个人，靠着一把匕首，腥风血雨里闯出来的，双手沾满别人鲜血，踩着别人尸骨，才登上如今地位的狠角色。宋鹤卿跟他曾经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高爷，您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阮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光线昏暗的卧室里，缓缓的，像展开一匹绸缎。她没有慌乱，没有暴起反抗，就那样正对着枪口，一双手垂在身前，纤细的手指交握。
高庆松心中多少有些讶异，但他还是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没有办法自证。”
“你赌我不会开枪？”
高庆松咧嘴想笑，气息牵动胸痛，导致他出现喘鸣，引发又一轮急剧的咳嗽。
他快要把肺都给咳出来了，手里的枪也放了下去，这样剧烈的咳嗽，就像猛兽在撕咬，高庆松宽大的骨架子，两只肩膀耸动如风暴里的小船，摇摇欲坠。
眼角的余光，发现门口的人影在动，在靠近——
高庆松紧了紧手指，放下去的枪口悄悄提起来。
阮安走到床边，朝高庆松伸出一只手。
高庆松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借着虚弱咳嗽的掩饰，将枪口对准阮安，手指慢慢扣下去……
可下一秒，她的手拍在他后背，一口带血的痰被拍出来。
一只干净的，带着淡淡胰子清香的手帕，递在他面前。
高庆松骤然松手，愕然抬眼，阮安伸着手，手里放着自己的帕子，“需要我帮您找大夫吗？看您这症状，像是肺痨。”
高庆松骇怪的瞪着她：“你不害怕？”
阮安说：“害怕。肺痨会传染。”
高庆松想笑，可他稍微一有动静，胸腔里就像被一根烧红的铁丝牵动，“那你怎么还过来？”
“您要是有事，我更走不了。”阮安看着他手边的枪。
“算你聪明。”高庆松把枪抬起给她看，“我也不怕告诉你，方才你有一点不对劲，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方才故意露破绽，假如阮安在他看似松懈无力的那一刻，真做出什么举动，当即就会被他击毙。就算他现在是头病虎，也依然有足够的能力反杀。
阮安试探着问：“高爷，您今天的身体状况，看来不适合试衣，要么，我们改天再试？”
“刚才你说，你没法自证。”咳出血痰之后，高庆松轻松许多，虽然咳嗽还时不时的发作。“你不能证明自己，我就不能放你走。要么，今天我一枪打死你，要么，把你扣下，你自己选。”
阮安摇头：“您生病了，打死我，或者扣下我，对您的病情都没有帮助。”
她说的大实话，高庆松无力的阖了阖眼，今日这般情景让他深知，自己的病情在加重。他越来越难以压制那种奔涌的咳意，尤其到了夜里，剧烈的咳嗽让他无法睡上一个安稳好觉。
高庆松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胸腔内里像被烧红的铁链捆绑，他迫切的需要睡眠，否则迟早露馅。眼看跑马会在即，他应邀出席，更不能在人前露了端倪。
“我帮您找大夫，好吗？”阮安又问了一遍。
以前一直给他开药的老中医，药方里有舒缓的药材，可随着他病情日益加重，剂量必然也要加重，高庆松不想被人看出来，就坚持没加，导致如今喝了中药也不怎么管用。
眼下他必须在跑马会之前，能好好睡觉，养精蓄锐。
“你知道镇定剂吗？”高庆松收回扣着扳机的指头，“我不需要大夫，我只需要镇定剂。”
阮安想了想，说：“我知道镇定剂。之前我母亲生病抽大烟，烟瘾发作的时候，什么人都不认得，往往会做出过激行为。后来，我认识了一个留洋回来的大夫，他帮我母亲戒烟，给我母亲打过镇定剂，我知道，镇定剂很难搞。”
高庆松意外，但又被勾起些许希望。“你能找那个大夫，给我弄些镇定剂吗？但这件事，需要保密。”
文医生已经离开，但他的私人诊所还在，凤姑没有转出去，想着或许哪一天，他就又回来了。就是不知道，文医生的诊所里，还有没有镇定剂，但阮安想要一试，要是能因此与高庆松拉近关系，卸下他的防范，这种机会难得。
“我可以去帮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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