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伦在华东霆养伤的屋子里,一直待到中午。
白天,一波又一波的人来探望,有瓒叔生意上的伙伴,更多的是华家旧交。这些人华东霆是不会见的,没完没了的应酬,自然有华阳鹤跟瓒叔负责。
临到中午,阮安从家里带了丁婶做的饭菜送过来,瓒叔给她安排了汽车,她来回都方便。
她一进来,就发现今天小楼里多了个陌生青年,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板正的中山装,文质彬彬里透着一股子干练。
青年不错眼的打量阮安,似乎对她有些好奇。
听到动静,瓒叔从旁边房间里出来,那里临时成了华阳鹤的办公室。“阮安来啦。”
华东霆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沈伦走了出来,瞧见她,笑眯眯打招呼:“阮小姐,你好,又见面了。”
沈伦今日还是西装革履,却戴了一副细细金边眼镜,有些风度翩翩,甚至几分儒雅。相比华东霆的凌厉,他倒更像个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可也愈发教人看不清眼里的神色。
今朝他没再伸出手来,任由阮安提着几个饭盒,只是侧身让开。
“你来了就好,人就交给你了,我还有事,先走。”说着,跟瓒叔又客套两句,朝张端使个眼色。
张端送沈伦出去。
他没上车,让司机慢慢开着,跟在自己和张端后面,离独栋小楼远了,才对张端说:“记着刚才那个女的,以后把她给我盯牢,关于她的事情,你只对我单独汇报。”
张端怔了下:“她不是华先生的……”
“你不用管她是谁,你只对我的命令负责。”
张端正色:“是。”
“我要知道,她是不是跟那边的人有联系。”
“您怀疑她……”张端一惊,“华先生知道吗?”
沈伦缓缓推了下金边眼镜:“你是南京本地人,你应该很清楚华家的特殊性。上头正在筹备总司令部密查组,用来加强军事上的情报工作,华东霆对北伐所做的贡献巨大,他曾挥刀于疆场,也曾在隐秘战线潜行,做情报上的谋算。虽然未必比得上杀敌来的光鲜,却未见得次要。”
张端郑重颔首。“我上学的时候就总听闻他的事迹,心中很是敬仰。”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情报工作的份量自古尤重,在刀光剑影,枪林弹雨的背后,扭转乾坤者,多是暗中一探,运筹帷幄。”沈伦拍了拍他,“战场上决胜千里,胜败未必只在刀剑之间。我与东霆曾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我了解他的才干,以他的赫赫战功,还有出身,只要他愿意,在新政府里必居高位,但他拒绝了。”
张端很是震惊:“为什么?”
“他不愿涉足政治,宁可默默做事。”
张端缄默了。
沈伦继续说:“我了解他,他重情,更爱国。只是,我自打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对哪个姑娘动情,哪怕对方优越如唐小姐。要知道,一个轻易不动情的人,内心往往有强烈的情感,一旦被激发出来,就会异常强烈。不动则已,一旦动情,就会全身心投入,不顾一切,至死不休。我怕他昏头,我更怕有人利用他的感情,到头来,让他受到伤害。”
沈伦没把话说太透,但张端明显已经懂了。
“您放心,沈先生,必不辜负您所托。”
……
阮安在小楼里把饭菜和补汤加热,她不假于人手,亲力亲为。话虽不多,华阳鹤和瓒叔看在眼里,对她的好感愈发重。
只是今天沈伦走后,华东霆状态有些反常。
他想什么想的出神。
冈村宁次为什么要专门训练一批日本出生的华人间谍,并且安排他们把南京附近,乃至周边的山川险关全调查一遍,他们这是要找什么,还是有别的什么企图?
江宁万山、溧水东庐山、汤山、龙潭山区、栖霞山、乌龙山……都是围绕着南京的主要山脉。除了进行秘密测绘,获取南京一带地形地貌、道路情况、水文条件、矿产资源等方面的情报,搜集这些情报,他们是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华东霆直觉,事情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早在甲午海战前夕,日本就派驻了大量的谍报人员,对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加以刺探,当时由于满清政府对日本的这些行为没有足够重视,从而放纵了日本对中国的测绘活动。听祖父讲过,他们进行这样的调查和测绘,是为了后来的战争做准备。
难道说……日本人在布一盘大棋!
为何会是南京?他们想对南京做什么?
抛开冈村宁次秘密培养训练的间谍,玄洋社到底在中国埋下多少暗桩,没有人掌握确切的情报;又有多少日谍在中国各地从事这样的事情,更是难以查清楚。
自打记事以来,他就知道外祖一家死于甲午海战,华家宅子里有个英烈堂,阔大一间屋子里,不仅有外祖一家牌位,还有一排排无名牌位。
每一个乌沉沉的木牌代表一个人,一个曾经活生生,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会疼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死在日本人手里。
祖父领着他祭拜,每每此时,涕泪纵横,悲愤交加,顿着拐杖:“我若大一个中国,竟被此等弹丸小国之人,欺到如此地步,此乃我等的耻辱!东霆,你不可以忘记!”
华东霆回想起那位陈先生,当时就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说的话都意有所指,但又都不明确,想来是试探他的态度。
这些年,他跟**的地下情报人员没怎么打过交道,重心都在对外上,唯一有过接触的,就是贺刚峰。
那时还是在广州,他们都年轻,他也不知道贺刚峰是**,只记住他说的一句话:信仰认定了,就是一辈子。
再后来,老马传来消息,说贺刚峰在杭州牺牲了,被秘密处死的。
贺家有良田百亩,家境富足,一个富家子弟舍弃安逸生活,投身革命,他因此而相惜。
那么,陈风林呢?
据沈伦所说,他是**地下党南京地委负责人,那么他身上所携带的情报,一定是重量级。
那些天在杭州,他的人确实有盯着阮安。
在那片废弃的丝厂里,她和陈风林之间,发生过什么?
陈风林身上没有被查获的情报,会不会……
想到这里,阮安端着热过的饭菜进来,先把托盘放在一边,在他床上支起一张小桌。俯身的时候,她的一缕头发垂下来,有些碍事。但她两只手都占着,华东霆伸出手,可还没碰到那一缕发丝,又将手收了回去。
阮安没发现,一心忙自己的,支好小桌,又把饭菜汤一样样摆上去,接着去倒热水。华东霆的那双眼睛,仿佛黏在了她身上,眼神追随着她,目光所及,只有她的身影。
阮安把筷子、调羹烫过,搁在他碗里,华东霆幽幽开口:“下个月游艺会就开始了,你会跟高宝琳一起去么?”
“会,我还要帮她弄裙子。”阮安看他一眼。
华东霆握着筷子,低垂眼眉,没有作声,也没动。
“怎么了?”
“那天会有很多记者。”
“我会小心避开,不被他们拍进去。”
跑马会当天的事,虽然被华家压了下去,但那些记者算是记住她了。
“商务印书馆——”
阮安身形微微一顿,只是那么一瞬,没逃过华东霆眼睛。
他接着往下:“商务印书馆的杂志社,还有电影公司的人都会去,人会很多,也很杂。上海滩政商各界都会出席,日本人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对你不利。”
瓒叔的人已经查过了,根据阮安的回忆,她看到一个矮个子,在大家被记者包围的时候,进了一间马房,手里提了一个装满饲料的桶。瓒叔的人在飞龙的马槽里,找到一些混在残存饲料里的草药,还有在飞龙牙齿和胃里发现一种红色的小果子。
经过懂行的人确认,这种红色小果实是红豆杉的果实,马匹吃下这种果实,会因为心脏骤停而死亡。死亡之前会出现肌肉颤抖、肢体不协调、呼吸困难、抽搐等症状。而那些混在饲料里的草药,则能短时间内激发马匹狂性。
只是,上海并没有红豆杉这种植物,它生长于欧洲。
又是一石二鸟。
日本人动手,却把怀疑焦点嫁祸出去,就算华家查出来,也只会认为是俱乐部的其他马主,为了名利,忌惮飞龙实力而下手。
但是像跑马会这样的盛事,通常安保会很严格,对每一匹参赛马匹的饮食,包括照顾马匹的杂役,都有严格的检查,且华家也有专门的养马杂役。
跑马会是西人办的,并没有日本马主,也没有日本人参加,可他们却能把手伸进去,不得不防。
“他们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会想清楚,你跟这件事脱不开关系。那天在观看台上,一定有他们的人在观察,此前你恰好在高府,之前还在杭州烧过丝厂,还有我们都曾登报发过信息。”华东霆黑沉的眼睛,定定看她,“阮安,能不能不去,日本人手黑,我不想你有事,何况还有一个宋鹤卿。”
这一番话合情在理,可阮安还是拒绝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好好吃饭,这些都是丁婶忙活一早上准备的,我去上工了。”
她从来都有自己的主心骨,不会被别人左右。
从门外头传来她跟瓒叔小声讲话的声音,华东霆紧紧握着筷子,面对丁婶精心准备的伙食,一点胃口都没有。
沈伦设下一个精心的陷阱,不仅是要引君入瓮,还要守株待兔。
陈风林没能传递出去的情报,若是真在阮安手里,她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去跟商务印书馆的人碰面,试图找出陈风林的同志。
而那一天,被沈伦刻意散布出去的消息,也一定会引得日本人和**地下党闻风而动。
华东霆不禁又想起沈伦说的话。
“上海特别军法处政治处的康闻成康主任,前阵子被人弄死在枫林桥的肇嘉浜水域,这事你知道吧。他是专门负责**上海地下党活动情况调查的,他兄长在南京是汪先生身边的人,为这事大动肝火,势必要查清,并将凶犯绳之以法。东霆,咱们这么多年的战友,生死之交,我知道你的为人,清楚你的手段,行事风格,我不希望有一天看你歧路而行。若是有人别有用心,打你的主意,蒙蔽你,利用你,无论那个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也望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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