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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前情提要

今天是“尘霜”的忌日。

夏末,暴雨倾盆。低沉乌黑的浓重云层压在城市上空,灰蒙蒙的水汽侵占了目之所及的世界。

雨点砸在玻璃车窗,密集如鼓槌击打。夹杂阵阵雷声轰鸣,气氛窒息又阴郁。

平直的高速公路上,一辆墨色的豪车急驰而过。车胎带起混着泥沙的积水,犹如破开风浪的船支,无畏恶劣的天气,一心只有此行的终点。

沈未冥一身纯黑高定,原本精致处理过的发型被他随手抓得凌乱张扬,垂落几缕碎发。领结却一丝不苟,敬业地充当着代表他身份的证物之一。腕上的表简约大气,镜面银的表盘上哑光黑的秒针一圈圈转着。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指针似乎转动的格外缓慢。

他拧着眉。目光有些焕散地落在前方,左眼下的朱砂痣也显得黯淡无光。沈未冥紧抿着唇,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失了血色,但手背上的青筋明显崩起,仿佛即将从皮肤下冲出。

雾。

全是雾。

沈未冥的视线逐渐模糊,思绪繁复跳跃,似有了实体一般索绕在他的周身。唯有那个名字,越聚越大,让人无法忽视。

“尘霜”。

曾经那个与自己高中同班了两年半、几乎从未有过交集的沉默男生——段夙凊。

凭心而论,沈未冥从不会主动读书。特别是看上去对自己毫无实质性帮助的“闲书”。他一向耐不下性子来琢磨那些文字背后的情绪。在他眼里,这活生就是浪费——浪费自己的时间精力就不说了,甚至浪费那作者本人的时间精力。他不理解抒情叙事的文章意义何在,他也不愿理解。

可这次,他终于有机会懂了。

托新员工的福,老板生日时送上了自己认为的最珍贵的礼物——爆火不久的作者名下的所有作品。

沈未冥被气笑了,但出于不知什么心理,他还是留下了那些纸质书籍,让管家放上了充满枯燥理论的书架。

自那以后,他时不时在工作之余抬头看上一眼那些与自己家中格格不入的书名。有点手痒。

某次应酬结束,沈未冥重新卸下完美的社交面具,疲惫地独自躺在足够舒适的真皮沙发上。

他酒量实在不好,无论如何练习,也只能做到减淡上脸的程度,强用意志对抗那股难以缓解的晕旋。

沈未冥伸手——拿下了一本《墙皮》。

沈未冥熟悉那样的感受,正是连死亡都无法解脱的头望:对常识和意义的不断质问、对本质和真理的绝对向往、对存在与发展的鄙夷嗤笑。身处无法通关的迷宫,坚持与放弃都是相同的结局。

他读懂了平白叙述后,眼睁睁却不见出路的选茫;那理智又极端的思考;那些上一秒想要撕碎这天地的愤怒,下一秒又被悲痛冲卷着的窒息……仿佛一脚踏进了浓稠的虚空,强烈却又无声的名式情绪挤压着他,使之产生了一种内脏正在缓慢腐烂的钝痛,灵魂无限共鸣的震颤。

可童话般的场景、无比诗意的意象又让人不禁感慨——治愈与致郁共存的文字,多么神奇。

于是,从此偶然,致命的吸引力牵扯着这个空心的人偶,使他找到了一丝生活的可控乐趣。

奇怪的是,这位新兴作者的文风不定,当网上都在解说其初作《墙皮》系列小说,并试图推断出ta的下一个作品类型时,“尘霜”以惊为天人的速度无缝衔接,发布了第二套视角独特的散文诗集。巨大的风格反差使那些“预言家”通通败北,转为猜测那人的现实身份,并期待着线下活动,可一如人们无法断言其风格,他们也无法等来真相大白的那天。ta似乎只沉浸在发布自己的作品中,对网络舆论以及读者评价都毫不在意。

整整四年,近十五套的作品使之愈发琢磨不透。这从头到尾的神秘人设也使之沦为了广大网友热衷于探讨的对象之一。

只可惜好景不长,老天似手厌倦了这四年平淡无趣的戏码。挥挥手,拨断了那根本就脆弱不堪的蛛丝,将人们推向不同的深渊。

2026年8月15日凌晨四点。杳无音讯许久的“尘霜”社交帐号,忽然发布了一张力透纸背却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般有笔锋的手写信件照片。

区别于以往“尘霜”难以总括的变幻的行文风格,这次的字里行间,只有更加剧其神秘感的礼貌与疏离。

格式是工整又严谨的,不过信的内容,用遗书来形容更为贴切。

【亲爱的各位读者或是路人:

请允许我自私地舍弃生命,奔向未知。

原因各位不必知晓,我只想借此时机向大家道声真挚的谢,以及再为自己的文学生涯写下最后一个句点。

感谢各位无声的陪伴与支持。没有你们,这封信的书写时间或许还要早上几年。

生命对我来说,即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长跑。漆黑的夜里,独身一人,万物无光。我困于其中,看不见也逃不出。慢性病症般的痛苦,于是被忽视,又复现。如此往复,我的意识快要消磨殆尽了。

我浮于深渊,盼望着海啸。暴风过后,什么也别剩下。请让这命悬一线的人啊,快快终结。

或许藏在我心里的并不是什么困兽,仅仅一条将死的鱼,亦是折翼的鸟,又或瘸腿的小兔。不上不下地吊在这里,受惊似的支吾着,言不出亮灯的家与此行之目的。

我的灵魂亦不如你们所见的丰盈,将要干枯的死水罢了。即做不到装&傻放弃思考,又被这无尽的问题所淹没﹣﹣而答案从未存在。

很抱歉,缘分已尽。便空留这一纸薄言,了你我之念想。

尘霜

2026.8.14】

“尘霜”,凡尘之霜雪,易失而难以复得。

他也恰如其名,生命的搏动消逝于血泊。仅仅几秒,躯体上却残留着数个致命伤口。让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让人无法忽视的痛苦。至此,那深埋于心中的陈旧疤痕,终于成为可视化的创口。却依然永恒不愈。

他用自己的结局,映证了其作品内核悲情的统一性。艺术品的凋零,给予众人一直以来期盼的答案,也阻断了他人想要救赎他自己的可能性。

沈未冥评判不了这位浪漫的、现实的、找不到人生意义的作者对于“死亡”的轻视。只因他懂他,可他却再也无从知晓自己早已成为了别人的救世主。又或许他早已得知,仍选择对此无动于衷。

仍选择不去相信这最后一丝希望。

沈未冥忽地很想笑。怎么说呢?总觉得段风清执扭得可爱。那人真是无比矛盾:既聪明地能够看透一切,又愚钝到自欺欺人。既冷漠地对待世俗,又温情地书写烟火。既盼望生,又渴求死。

其实在这世界上,并不单单只存在二元对立的关系啊。

左手遗书的发布后,山雨欲来。网络上实打实地炸开了锅。四年时间,他们甚至不知其年龄性别,这个人就如他突然爆火时的那般,来的快去的也快。给这一切都追求信息化、时效性与脑内冲击的时代,提供了一个极度充满流量的话题。

沈未冥觉得无聊,但也同其他人一样对自己忠爱的作者无比好奇。于是他动用了那么一点小手段,大致拼出了“尘霜”的生平。

“尘霜”,原名段夙凊,1999年1月8日出生于K市一个小康水平的家庭。母亲刘琴心,普通服装店员工。父亲段宏斌,小型建材厂技术主管,非管理层。二人于1997年结婚,婚后生活平淡美满。但在段夙凊六岁时,母亲因婚外情而与段宏斌离婚。自此,父子俩成了对方唯一的亲人。不过,这似乎对段夙凊没什么直接影响。他就像是压根不记得有这回事,即使那时他还小,但也总不至于一点印象都没有罢。

其小学、初中、高中都就读于同一学校,大学就读于湘江师大。可以说看上去是稳定又平常。可是据调查者所言,段夙凊的性格像极了变色龙,拥有随时随地适应环境色的能力。

小学因想象力过于丰富而被孤立,初中又因性格阳光备受关注;高一休学前是个“中央空调”,重新入学后收敛不少,变得沉默而低调;大学时礼貌且友善,为其毕业后的工作积攒了许多人脉。

只可惜任何人都无法预测未来,所有有幻想,有期待,有迷茫与不安。段夙凊也未能如愿过上自己想要的,既定的人生。

突如其来的意外毫无疑问地打断了段夙凊原先如鱼得水的生活。在他大四时,未来之路亮得刺眼时,神明恶狠狠地让他亲眼看清那夺目的光芒不过是碎玻璃片的反射。

唯一的亲人肺癌晚期住院,身无分文且忙于大学毕论的段夙凊走投无路。巧合的是,曾包养其两年的“前女友”同时找上门来,提出“”用你的右手换取二百五十万及专家诊疗“”的交易。一夜过后,他给出了同易的答复。可他依赖了二十三年的右手,也仅换来了父亲三年落下病根的寿命。

段夙凊大学毕业后,为了照顾父亲,放弃了曾经实习的国企,转为出版自己从初中就开始构思的文学作品。

也就有了现在的“尘霜”。

兜兜转转,无法改变的命运始然。也正如那句“我困于其中,看不见也逃不出”,段夙凊最终还是选择拥抱最下下策的解脱——死亡。

雨依旧如毫无上限似的下着,层层水汽愈发浓重,能见度甚至不足十米。

转向口,蓝白指示牌在车灯照射下反着略显刺目的光。

[栾山陵园,左转,253米]

沈未冥打开了左转转向灯,闪烁的黄色灯光让人心里莫名不安地发毛。

前方像是凭空出现了一辆对行车,沈未冥瞪大双眸,狠狠踩下刹车,向右猛打方向盘。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摩擦声响彻四周,看着极速接近的车头,沈未冥的唇边将要绽开笑容。

无所谓了。

也许在地府,能够遇见已故之人吧。

今天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刹时,金属扭曲、玻璃爆烈的巨响,安全气囊弹出的强烈冲击,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糊了满脸满眼的粘腻触感,碎裂般的痛苦顿时炸开,沿着四肢百骸疯狂蔓延……

还挺痛快。

这是沈未冥意识消亡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2015年8月14日。

K市,仲夏的日头热烈地散发着自身的能量。碧蓝的天空属实晴朗过头了。闷热的空气,仅仅是吸入肺部,都叫人干渴难耐。

踏入湖畔柳荫的瞬间,周身气温如同与上一秒不处于一个世界那般,直线下降了得有十几摄氏度。

此刻的暖风也不显得有多让人烦燥了,反而有种和谐的舒适。

段夙凊的视线专注地落在那个并不算专业的相机屏幕上。画面中,以浓绿的荷叶作为前景,中心构图突出了形状对称的鹅黄荷花,几片粉嫩的不完整的花瓣入镜,增添层次的同时,完善色彩。

角度还要调一下,看不出“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啊。光也有些强了。

他缓步向前,小心移动着相机。却忽略了前方,越来越近的湖面。

“靠!小心啊!”

耳畔传来由远及近的惊呼,胳膊忽然被人抓住。

段夙凊身子一抖,手上的相机划向台阶边缘,慢放般在石阶上磕了一下,毫无悬念地沉入湖中。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离湖水只有一步之遥的鞋尖,视线在那只依然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上停留了一会,而后平淡地开口道:

“谢谢。麻烦你了。”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身,顺势拿下胳膊上的手,站到安全的范围。不经意抬眼向对方一瞥,那人左眼下的血色泪痣并不常见。长相嘛,短短一眼也能瞧出几分不羁。

差点忘了正事。

段夙凊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到网兜状的物体,以便打捞自己“”英年早逝“”的相机。

那人与他对上视线的同时却是一愣,脸上惯有的笑意僵了片刻。表情复杂,意外、惊喜交织,又巧妙掩盖住了其后的悲痛与失而复得。

自己以前认识他?

寻找工具无果后,段夙凊一边思考着 U 盘内照片备份的始终,一边观察起了“救命恩人”这耐人寻味的表情。

“段……咳,同学,你的相机,还要么?”

他开口,声音带着沙哑,与刻意隐藏的颤抖,像一瓶被意外打翻的威忌士。和他的长相一样。独特又强势地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埋下一丝不易觉察的吸引力,让人自发地想要探究。

“不用了,我还有备份。就算捞出来了,大概率也是坏的。”

有意思。这么一个无比惹眼的人,如果认识,总该有点印象。自己却对他毫无对应记忆,他们理应从未见过。可他竟然能在初次见面就叫出自己的姓,虽然之后改口,也能猜出那人很可能知晓自己的名字。

段夙凊一如既往地在心中分析着已知信息,却未露出半分。礼貌地朝对方微微一笑,准备离开。

“嘿,等等!”

沈未冥看他要走,心头涌上一阵慌乱。

不管这是走马灯、是自己成为植物人后做的梦、是脑钢实验还是什么重活一世……总之,他难以忍受眼睁睁看着段夙凊离开自己的视线。他害怕这个对自己来说无比珍重的人,再次消失。

他真的怕极了,以至于语调不自觉地抬高,痛麻的感觉顺着十指指尖迅速向上爬动,也抽空了沿途所有的力气。

沈未冥闭了闭眼,在段夙凊转头时,勉强戴上了年少的伪装,笑得明朗张扬。

“小爷我今天难得心情好,就当替这翠湖赔你一个新的。附近就有店面,赏脸走一个呗?”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段夙凊也难得对这人有几分兴趣,就顺着台阶下了。

“行啊,那走吧。”

即使对方的目的性如此明显,自己对于“观察和研究对象”的热情,也远远超过了那点排斥。

见招拆招吧,光天化日之下不至于直接抢人吧……

他留着心眼观察路线,手揣进装有家门钥匙的衣兜,在脑内排练着逃跑,以及——“擒贼先禽王”。

沈未冥突然觉得背后一凉,他侧头缓步,等和段夙凊只差两步左右并行。

段夙凊对他弯眸一笑,低声道了声谢,手却攥紧了金属钥匙。

……错觉吗,总觉得段夙凊对自己不怀好意?算了,管那么多干嘛,人还在就成。

两人走后,一个穿着考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手持网兜,表情严肃地打捞着段夙凊相机掉落的湖底,十分引人注目。得到想要的物品后,他拿出手机打起了字:

[少爷,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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