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的军训。除了要躲着上一届对自己并不友好的同学以外,段夙凊没觉得还有什么可留意的。
无聊又漫长。
身边的人们都在聊些让人提不起兴趣的话题,尽管早就料到了如今的这个局面,他也依然有些无法接受。
室外的小雨淅淅沥沥。云层不厚,甚至有阳光破云而出,为每滴雨丝染上浅金。但却连绵不绝,说不清是上天的仁慈,还是转移注意力的小动作。
他倚在无人的墙壁角落,面容隐在藏青色的甲鸭舌帽后,瞧不真切。但高挑的身形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 Hi~同学,我这有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你要不要看会儿,打发下时间?”
明媚的女声传来,距离刚好在他能接受的社交范围内,不远不近。
老套却意外合自己胃口的搭讪。
段夙凊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向出声那人。
不认识。
他这才应道:
“好,多谢。”
来人一头金棕短发,脸上挂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身高并不算高,乍一看瘦瘦小小的,不太出众。
她递过一本白蓝封皮的书,弯眼向段夙凊一笑:
“颜道盈。我和你一个班的,书可以看完了再还我。”
段夙清大致记了下她的长相和名字,点了点头。
“好。我叫段夙凊。”
颜道盈“嗯”了声,转身离开。
原来居然有同好,段夙凊有些吃惊。颜道盈估计是抱着六七分的把握来的,不简单啊。可她的声调有些反常的僵硬感,表情也略微迟顿,笑不见眼底,不似从心而发。应该会有些隐情。
分析到这儿,他便没再多想,扫了眼仍在飘雨的天,和过道内闲聊的几位教官,翻看起了这本看上去有些新的书。
一目十行地看了几页,段夙凊的脑中便又不自觉地想起那位送他相机的大款。
对那人的感觉奇怪又形容不出,只是最近脑海里总是会出现些莫名其妙,又十分熟悉的画面片段。可那些画面自己明明没有经历过,却在自己看到些没有任何记忆点的事物时突然出现。陌生,也让人觉得不安。
例如自己在看到父亲的工作名片时,会联想到ICU上挂的“手术中”的牌子;又如盯久了笔记本内页自己所创第一本小说的名称——《墙皮》时,心脏会像是被人猛向下扯一样闷痛;再如右手忽然开始不定时地颤抖,一小段时间过后又戛然而止……
至于有关那位大款的,便是二人自那日起就没有联系过,自己对他的信任与想要依赖的冲动却是与日俱增。
而最近的梦也变得频繁。虽不记得大致发生了什么,但依旧残存了一些模糊的印象:白色花海、淡薄的云天、与某个能够交心的人。
这一切都发生在遇到那个大款之后。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偷偷下了药物,或是染上了什么邪祟。可其余的事情又一尘不变,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啊。
雨停了,集合哨响。段夙凊将书放到水杯旁,停下了回忆异常,转而进入训练。
与段夙凊相隔不远,但只能通过缝隙观察到他一举一动的沈未冥看着段夙凊的视线在某本书的其中一页停留了不下十分钟,也猜不出他具体在想什么。
只是……在那个女生与他交谈的时候,自己好像有点生气,又有点苦恼。
不是对那个女生生气,而是对段夙凊生气。
这样说好像依然不太准确,总之就是一种“明明你都是我最在意的人了,为什么我却不是你心里同样在意的人”的无比幼稚的想法。
沈未冥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难受、憋闷、不爽、心里酸酸胀胀的。
如果情绪可以具象化,他沈未冥怕是要成火焰里的骷髅了。
他瞪着前面那人的头顶自顾自地发呆,思考着该如何才能多接触到这个惹自己心烦意乱的段夙凊,使其避免走上前世的悲剧。
毒辣的日头重现,恶作剧般毫无保留地散发光芒。塑胶跑道上水汽蒸腾,土腥味裹携着塑料独特的臭气,充斥着仿佛静止的空气。
与之相反的是,众人不见被教学楼所遮挡的晴空里,藏着一条浅淡的彩虹。这或许是同样无聊的神明,为有心之人随意准备的惊喜吧。
是夜。
星子碎钻般点缀在墨蓝的天鹅绒幕布上。黄白不一的灯光从盒子似的房间里透出,数量屈指可数。
偶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成为打破这寂静的先驱。而后又只能回归落寞,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昏暗的卧房内,段夙凊正缩在印有一大个柯基脑袋的被褥里,眼底一丝睡意也无。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困。
恰恰相反,段夙凊现在困得头疼,累得躯体酸软。
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着,胃部也在一下一下地收缩。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钝痛,却依旧被它扰得无法安眠。
他翻了个身,双手死死环住自己的胃部,强行闭上双眸,再次恍然看见自己孤身立于时而空无一人,时而又人满为总的教室中央。
面前极近的位置,站着一个矮自己一头的、面目全非的男生,正张口闭口情绪激动地说着些什么。
那人的声音和教室内的其他人一样,卡 BUG 似的失真,停顿片刻,出现又消失。
“你!……我操……谁特么……喜欢……”
那人的语气又忽然和缓:
“我爱……希望你……幸福……”
猛然凶恶,犹如被厉鬼夺舍:
“孤儿!我弄死你……冷暴力我……贱种!……话该……”
段夙凊已无力去想这人是谁,发生了什么,又如何解决了。
已然无感。
他依旧紧闭着眼,伸左手在床头柜的第一层摸出一瓶没有包装的白色药瓶,一只手拧开盖子,抓了一颗塞进嘴里,硬生生吞下。
感受着药片卡在食道内,不上不下。段夙凊却莫名满足,仿佛终于能够掌握身体的控制权,获得不真实的解脱。
他不愿想起,可记忆如暗流涌动,将段夙凊卷入玻璃碎片似的、冰冷的、尖锐的某段过去。
那是一个周天的下午。
父亲并不在家,老板一个电话就把他喊走了,犹如能够呼风唤雨的天神。
段夙凊如往常一样写完作业,准备用手机查下没懂的知识点,微信同学群的一个@弹窗便浮上锁屏。
[@段夙凊 明天谁来接你?]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段夙凊皱了皱眉,打开软件,点进了聊天框。
他一向讨厌未读消息的红点,每次都会强迫症般请空聊天历史。以至于他的聊天界面总是干干净净、不留一人的空白,这次的未读消息便像烧红的铁刺一样扎眼。
原本讨论热烈的人们一时间都蒸发了一般,无人接话或是调侃。段夙凊有一种忽然被人扒光了丢上舞台,在惨白得晃眼的聚光灯下直愣愣的无措。
他指尖开始发麻,被千万蚂蚁噬咬的疼痛传染似的,蔓延至全身。十指甚至颤抖到无法正常用力,段夙凊定了定心神,将略微失焦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个不断跳动的光标,心跳也跟着加快。
段夙凊一字一顿、无比认真地打着字。
[你想做什么?]
不多时,可这时的一分一秒于他而言无疑次次凌迟。
[我要和你的父母谈谈。]
刹那间,一切的情绪、痛感、思考都被瞬时抽离。留给段夙凊的,只有累与乏力。
一种全身都跌进流沙,眼睁睁被覆盖的窒息又麻木。
他想站起来走走,喝点水。又或者哪怕只是将手机息屏,让自己的视线不要如此神经质地一直盯着那条消息。
可是他做不到。
他就像是忘记了如何使用身体,连呼吸都快只出不进。
段夙凊好着急,同时又在不停埋怨自己怎么忽然就变这么笨了。终于,他的目光可以移开了。
他求救一般地开始乱膘,书、笔、作业、水杯、小半瓶医用酒精……
啊,酒精……是什么味道的?
脑子仿佛中病毒了一样,疯狂的循环重复着这个没有任何生活常识的问题。
而段夙凊就像是中了魔咒,毫无自主意识地拿起瓶子,扭开瓶盖,仰头,一饮而尽。
灼烧、挥发……晶莹的液体不断从眼角与唇边流落,他的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痛觉神经不知是被侵蚀完了,还是醉了——总之不算太疼。
干嘛啊,好傻。
段夙凊终于有了意识,他扯出个自嘲的笑。泪水正在止不住地淌,温热又咸涩。每一次呼吸都是对食道与胃部的二次伤害,于是更加如同溺亡。
他拿过几张纸中,反复擦着那片污渍。
浴室里,段夙凊将水温调成最低。刺骨的水打在滚烫的皮肤上,激起一层战栗,却冲不掉桃红充血的毛细血管。
他咬着牙,额头抵住同样冰冷的瓷砖墙面,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身上仿佛压着座看不见的山,让人腿软。
还好开的是冷水。
段夙凊好不容易折腾完,几乎是把自己摔上了床,意识瞬间落入虚空。
之后……过敏,全身红肿发痒,打了两天针,还被班主任阴阳。
想到最后,段夙凊的思虑终于不受控地慢下来,可他还是无法从回忆里抽离。
睡一觉就好了,都过去了。
可是有些事情,真的能完全被时间磨灭吗?
入眼尽是浅光,旋焦似的模糊。
而后是不甚清晰的复合花香,是清甜柔和的微醺,营造出令人迷醉的氛围。
段夙凊眨眨眼,再次望向四周的一切。
望不见尽头的白色风信子花海随风摇曳,映射着浅淡的天空。薄云丝丝缕缕地挂在渐变粉蓝的画布上,显得可有可无。
他的脑袋依旧昏沉,记忆却停留在遗书上被泪晕染开的痕迹上,以及温热腥甜的血、终于解脱的快感与酸楚。
至于为什么——无论他能不能记起,愿不愿承认,他在这地狱般的人间,再也没有值得留恋的人了。
他没有家了。
家,对一个群居动物而言,或许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物。
是安全感与归属感的制造来源,是退无可退的接纳,是大部分人心中最柔软的内陷,是当你无法从群体中获得任何与他者的情感联结时,仍旧会为你燃灯的不冻港。
那东西不必具象,仅仅是心中的一个锚点,也足够了。
可这样可贵的东西,依然如同虚无飘缈的“真爱”一样,无法被任何人所掌控。你也只能做到等待——等待神明落子。
这也延伸出了另一个问题:
曾经拥有后失去,与从未拥有过,哪一个更为痛苦呢?
一方是瞬时生生被扯下一块肉的撕心裂肺,一方则是长久的慢性中毒,隐隐约约的钝痛。
这如何能够比较呢……
他无意识地用左手掌心包裹住残缺的右手手腕,连自己现在为何出现在这里都忘了思考,只一如生前那样,被这些难缠的问题所裹携,无法逃离。
“尘霜!”
背后好像有人向自己跑来,段夙凊有些出神地转身,麻木失焦的双眸才觉察到酸涩。在听到那人对自己的称呼时,微弱地愣了几秒,脸上的无措藏都藏不住。
“你是?”
他惊诧地开口,恍然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得分辨不出。
那人已然来到了距离段夙凊只有几步的近处,因奔跑而带来的风息扑面而来,如看不见的海浪,将他抱了个满怀。
段夙凊对上那人的双眸,脑中顿时出现了被飓风所笼罩的,生于悬崖上的苍劲松柏。
而他左眼下的朱砂痣仿佛正在渗血似的,无比醒目。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要记住——”
来人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扬起劫后余生般的笑容。只是这勉强的笑,看上去更像是快要哭了。
沈未冥多想将段夙凊揽入怀中啊,可即使知道这是在梦里,他也愿不惹得他有任何一丝不耐。他就像是对待着珍视的易碎品那样,只眼巴巴地看着不敢眨眼,怕段夙凊下一秒便如幻境破灭一样逍逝得无影无踪。
他只得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强忍着不许眼泪落下。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闷:
“这世界上不只是你孤身一人,”
沈未冥脑中闪过方才段夙凊将头扭回时,与之对视上的那双泛着红晕独特眼眸。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掐住,疼痛蔓延至全身。
出于私心,他又补充了一句:
“而你还有我们。”
段夙凊的脑子仍卡在纠结之前的那些东西,于是对于这人说的话便僵硬地思考不动。
他的词句就如无数漆黑的飞蛾,直直撞向自己的灵魂,在上面冲出一圈圈涟漪,震荡出无法磨灭的余韵。像是溺水后被救起,残留的窒息与绝望通通融化在了温暖坚定的拥抱里。由地狱一步跨入天堂的失重般的反差,激起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悸动。
“……什么?”
“不许再这样自作多情地离开了啊……”
沈未冥的眼眶有些发热,肿胀酸涩的难受,可他并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这样语重心长地叹息着。
你都不知道,当我困于这荒芜又凉薄的冬日大漠,迈不动步子时,只有你的文字才能构成真实又壮阔的星空,让我留恋。
而当整个世界都失去你后,于我而言,仿佛明星陨落,夜幕越发难熬,似乎连生命都重归无意义的虚空。
所以我恳求你,别再离开了。
他垂下眸,意图将心中过于强烈又复杂的情愫藏在躯壳内——虽然这大概率是无效的。
段夙凊沉默着看着面前之人的一举一动,想要如往常那样评判出这人目的性的好坏。可只觉莫名暖意从心而发,流遍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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