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气的余温如同午后中最后一道的阳光，尚未完全从人群中消散。
贺随鸥刚刚完成了一场极为成功的文学对谈，台下读者给予的热烈的掌声和眼中闪烁的崇拜与理解，像温暖的潮水般将他托举起来，让他仿佛漂浮在流光溢彩的云端当中。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信息素中那玫瑰味道愈加的芬芳，正因这种纯粹的认可使他格外的愉悦。
贺随鸥带着这份残留的、轻盈的兴奋回到了杂志社，脚步都透着难得的轻快。他迫不及待地想与主编敲定下一期重要专栏的选题。无数的灵感在脑中雀跃，亟待转化为更具分量的文字。
然而，这时的主编办公室内，气氛却不如想象中热烈。空调的冷气似乎开得太足，吹散了从外面带进来的最后一丝暖意。
“随鸥啊，这次对谈非常精彩，你的视角总是那么独特。”主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却缺乏温度，脸上挂着标准的、如同量角器量出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为下属成功的真心喜悦，只有精于算计的权衡。
“不过，”他话锋一转，指尖在桌面上的一份选题策划上点了点，“这个季度核心专栏的主题比较沉重，是关于城市边缘群体的生存压力。我担心……”
他刻意顿了顿，用一种故作关怀的口吻继续道：“……这个题材会不会对你的状态要求太高了点？毕竟，情绪投入太深的话……我们也是为你的健康考虑。”
贺随鸥脸上那由内而外的光彩，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去，他听懂了那精心包裹在“关怀”下的弦外之音。主编知道他偶尔会“状态不佳”，虽然从未明说，也未必清楚那是一种疾病，但早已本能地将他归入了需要小心轻放、难承大任的“易碎品”行列。
一股浓烈的酸涩开始从鼻尖往上冒，他快速的眨着眼睛，努力维持着风度和表情的平静。但声音却不易察觉地绷紧了，像一根被过度拉直的弦：“主编，我理解您的顾虑。但我认为，正是这种题材，才需要更深入的共情和……”
“哎呀，共情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嘛。”主编不容置疑地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上位者不容反驳的决断，“这样，这个专栏先让这位新来的林编试试，他风格比你要更加稳健，处理这类题材也更有经验。”
他像是施舍般，推出另一份轻飘飘的方案，“你呢，下个月有个轻松的旅行随笔系列，风景宜人，主题也轻松，很适合你，算是调剂一下，怎么样？”
稳健…… 调剂……
这两个词像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扎进贺随鸥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他被无形地、彻底地排除在了核心创作之外。不是因为能力，不是因为才华，仅仅是因为那一个模糊的、“不稳定”的风险标签。将他过往所有的成绩和闪光点，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个标签轻易覆盖、抹杀。
燥期所带来的、如同琉璃般璀璨却脆弱的光芒，在这一击之下迅速消退、龟裂。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恐慌感如同藤蔓般从脚底迅速缠绕而上，勒得他几乎窒息。
周身的玫瑰信息素，那原本因成功而热烈绽放、充满自信的气息，瞬间变得紊乱不堪，边缘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尖锐的、带着失败意味的腐朽涩意。尽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
他几乎是仓促地、带着狼狈地离开了主编办公室，仿佛那里面不是冷气，而是令人无法呼吸的真空。
回到自己的工位，周围的同事依旧在键盘声、电话铃和低语中忙碌着。但贺随鸥却感觉有一道无形的玻璃墙将他彻底隔绝开来。他仿佛能穿透这堵玻璃，“听”到那些未曾说出口、却无处不在的议论。
“看，果然还是不行吧……”
“他就是这么情绪化，难怪难当大任。”
“才华是有，但状态起伏太大，关键项目可不敢交给他。”
“也就写写风花雪月还行，深刻的东西他把握不住。”
又是这样……
无论他多么努力，写出多么惊艳的文字，获得多少读者的真心喜爱，只要那潜在的、一次“状态不佳”的可能性存在，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成绩仿佛都可以被轻易否定，被归为“偶然”或“侥幸”。
他们可以在他完美完成任务后给予程式化般的夸赞，却也会迅速而坚定地收回真正的信任与机会。
他们难道看不到他的才华和潜力吗？还是说，在他们眼中，他那不受控制的“病”，远比他的“才”更值得定义他这个人？
“难道我注定无法被当作一个正常的、有力量的创作者来看待吗？”
“我只是……生病了而已啊。”
一股混合着巨大委屈、不被理解的愤怒和深彻无力感的酸涩，猛地冲上喉头，哽得他眼眶发烫。
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圈，视线落在自己因为反复用力握拳又张开而微微发白、甚至有些颤抖的指尖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这种来自职场的、基于他“非常规”表现的、披着“关怀”外衣的隐形歧视，远比直接的恶意更让人窒息。
它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像慢性毒药，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自信、他的边界，以及他试图紧紧抓住的、作为一个“正常人”活在世上的资格。
空气中，那抹带着涩意的玫瑰芬芳，悄然弥漫，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崩溃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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