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璋偶尔心情好时,薛兰漪会央他叫她漪漪。
他极少叫,今日俨然是赞同薛兰漪这灵机一动。
薛兰漪应了声“喏”,声音柔而韧:“国公爷刚过世,世子就将妾安置在皇城脚下的朱雀街,明晃晃地纵情享乐,生怕旁人不知。不知妾这样说可合老太君的心意?”
“你!”
老太君如何看不出这两人分明是一唱一和,暗讽她屈打成招,污蔑魏璋。
这女子铁了心地独揽过错,老太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竟也没想到后招。
魏璋未停下脚步,不紧不慢朝主座走,逼近老太君。
身影被拉长,如层层暮霭笼罩过来,空气仿佛都稀薄了几分。
老太君嗅到近在咫尺的冷松香,满眼防备:“你想做什么?”
魏璋敛袖端过老太君舀的汤,轻轻摇晃着。
鲜笋汤清澈的不见一丝油沫,最嫩的笋尖,最鲜的肉脯皆在这一碗之中。
温度也刚刚好,正适合入口。
“儿也想喝母亲做的汤,母亲不会厚此薄彼吧?”
话音轻飘飘的,屋外却一声电闪雷鸣。
蓝白色的光在大堂中忽闪了一下。
薛兰漪面前的肖像面色惨白,犹如那晚吊死在她榻边的姑娘。
她的身体一阵痉挛,几乎不能自控地,想要躲,想要蜷缩起来。
可理智告诉她,她得坚守住。
魏璋要喝的是主位的汤,既然说出口了,就要一鼓作气把汤喝进口中,不能因为旁的事被打断。
她指尖紧扣着膝盖,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老太君自也听出了魏璋的弦外之音。
无论如何,她要把这个爵位坚守到大儿子明日复明。
她瞥了眼汗涔涔的薛兰漪:“汤随时可以喝,我瞧你那外室受不住先祖福荫,你还是先把她送回去罢。”
“急什么?”
魏璋没有回头看薛兰漪,反是撩起衣袍坐在了老太君旁边,“她以后日日都要受崇安堂先祖庇佑,受多了,自然就受得住了。”
“你什么意思?”
“儿要搬来崇安堂,就今天。”
魏璋与老太君对视:“儿子可舍不得自己的女人憋在停云阁那么小的地方,所以,劳烦母亲现在、立刻搬走。”
“你说什么?”老太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胸口起伏着,“你简直、简直……”
简直反了天了!
为了一个女人,辱没门楣!
为了一个女人,要轰走自己的亲娘!
他果真就是个面冷心冷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年才会被嗣母连夜送还回来!
镇国公府就不该一时心软再接纳这个过继出去的种!
老太君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崇安堂永远都不会是你的!除非,你从为娘的尸体上踏过去!”
屋外惊雷连天,狂风暴雨。
门窗被吹得吱呀作响,寒风灌进薛兰漪的后背,森寒透进骨头缝里。
噩梦如浪侵袭着薛兰漪,她快要坚持不住了。
可绝不能打断魏璋的节奏。
她僵硬的手指捡起地面上一块棱角分明的小石子,紧紧攥着。
尖锐的石头硌着掌心,嵌进皮肉,血顺着指缝落下。
滴答,滴答,一滴两滴三滴汇聚在地面上。
尖锐的疼痛,能让她能清醒些。
同时身心备受攻击,摇摇欲坠。
“一碗汤,谁喝不行?”
此时,电光火石的大堂中一股清风徐来。
青竹淡淡的香味浸透进硝烟弥漫的空气中。
魏宣来了。
他总给人一种不争不抢之感,可并非全无棱角,骨子里是有族中长兄该有的威严的。
他的话让对峙松解了许多。
魏宣透过耳朵听着四周,只听到两个人的气息,“那位薛姑娘呢?”
薛兰漪在他进来的那一刻,撑不住倒在地上了。
满脑子的噩梦让她屏住了呼吸,紧紧蜷缩。
可能是她的气息太虚弱,魏宣没有办法察觉到她。
也没有人回答魏宣的问题。
他只能杵着盲杖寻圆桌而去。
青竹杖无意捣到了薛兰漪面前的血滴。
他全然不知,磕磕绊绊走过薛兰漪眼前。
竹杖在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浅浅淡淡的血痕。
看不见的魏宣永远都不会想到在同一个屋檐下,有人已经晕厥倒地,另外两个人却能置若罔闻地争权夺势。
“薛姑娘呢?”他又问。
老太君吊着眼角看了眼奄奄一息的女子,又饶有兴味看魏璋,“正休息呢,跟着你魏云谏可真是好福气。”
老太君意在讽刺激怒魏璋,可她不懂她的儿子。
魏璋从来目标明确,不会因一个女人就情绪波动,不能自拔。
他只是徐徐舀着面前的笋汤。
瓷器碰击,声音清脆。
魏宣从母亲话里获悉那位姑娘被安置休息去了,倒觉得是好事。
那姑娘无辜,不该被牵扯进家族里的腥风血雨。
“现在倒不怕人笑话了。”
魏宣主动坐到了下首,摸索着桌上的汤匙,自个儿去舀汤。
汤碗很烫,他的手时不时碰到碗壁,起了水泡。
可他从没有打算去夺魏璋面前的汤。
“国公府上难道还缺一碗汤吗?阿璋喝了,我就另外再舀一碗,他又不会饿着我,争什么呢?”
“那能一样吗?”老太君冷哼。
现在被魏璋拿在手里的那碗汤才是整锅汤的最精华。
她特意问了太医和御厨,蒸煮炖每一步都讲究火候,那是用来给魏宣明目的!
谁最有资格喝那碗鲜汤,老太君心里有一杆秤。
魏宣却不以为意扯了扯老太太的衣袖,示意她坐下,“娘忘了?儿早就喝过最鲜的笋汤了啊。”
“最鲜的笋,就在后院的竹海里,阿璋你还记得吗?”
魏宣话音温润,娓娓道来。
空气中仿佛夹杂着一丝别样的情怀。
幼时母子三人是极好的,老太君因为两个儿子都爱喝笋汤,特意在后院种了一片竹林。
那时母子三人一起掰笋,一起炖汤,可从未出现过不够分的状况。
魏宣轻笑:“我记得有一次娘为了让我和阿璋吃上最嫩的笋,卯时就上山掰笋了,结果一脚滑下了斜坡,吓得我和阿璋直哭鼻子。”
“宣儿记着娘亲呢。”老太君的心终究被大儿子说软了,坐了下来。
魏宣却摇头,“最记挂娘亲的是阿璋啊,当初瞧见娘亲掉进了山洼后,阿璋立刻也跟着跳下去了。
结果呢,娘毫发无伤,他倒摔断了腿。”
老太君忍俊不禁,“是啊,娘记得还是你背着弟弟回府的,结果你闪了腰卧床三日呢。”
魏璋如同旁观者沉默不语,舀着汤汁。
老太君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们兄弟俩,我们母子仨血脉相连,哪有什么隔夜仇?”
她观察着魏璋的神色,许久,见他并无异议,拉住了他放在桌面上的手腕:“娘是盼着你们都好呐,何不……各退一步?”
魏璋手腕一滞,须臾嘴角浮过一丝蔑然,“母亲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娘允你纳那姑娘为妾,娘还可以想办法给她抬个身份,将来你在官场上也好不受外人诟病。”
老太君默了片刻,“你把世子位还给你兄长,如此大家都好。”
“娘……”
“还?”魏璋没再给魏宣开口缓和的机会,抽开被老太君拉着的手,将鲜笋汤一饮而尽。
空碗被置在桌面上,打着转。
瓷音颤颤。
“来人,伺候老夫人搬家!”
魏璋不欲在与他们浪费时间,沉声一令。
早就候在外面的婆子护卫纷纷动作起来,径直去老太君房中搬箱子了。
“魏云谏,你,你……”
魏璋站了起来,周身阴翳笼罩着老太君,肃杀之气太盛,老太君一时忘了口中的话。
魏璋则对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将袭爵勘合呈到了老太君面前。
“母亲还有什么疑问吗?”
老太君瞳孔放大,面色惨白。
袭爵勘合的副契一直握在老太君手中。
此物必须过了官府的勘验,魏璋才能袭爵。
所以老太君为了防止魏璋硬来,早就令族中长老带着副契南下江南,隐世而居。
此物为何分毫不损在魏璋手中?
“魏族老他……”
“他偷盗族中要物,儿已替母亲处死他了。”
一字一句犹如阵阵阴风,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老太君动了动嘴唇。
“至于养外室之事,母亲尽管去告。”魏璋俨然并不惧怕这件事,反而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刚好明日圣上会过府,说不定圣上会有意外之喜,母亲也是……”
魏璋最后饶有兴味看了眼魏宣,缓缓退开两步,转身拂袖而去。
镇国公这个世袭的爵位对于魏璋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了。
他三年未拿,不是拿不下,是懒得费力。
可有人觊觎他的东西。
那就不行。
老太君余惊未定望着魏璋桀骜的背影,半晌没缓过神来,颤颤巍巍摸到了魏宣的手腕,“宣儿,他这是要越过为娘,直接袭爵!他今天敢轰为娘,明天就敢轰你!你还要颓丧下去吗?”
“只要你同意,魏氏族老,公府世交立刻就会拥护你袭爵,只要你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魏宣的确没想到弟弟如今是这般强势的态度。
但是,他并无心做无谓之争。
他心里清楚,只要母亲不再执着世子位,弟弟也并不会赶尽杀绝。
还有什么比安然无恙活着更重要的呢?
魏宣面色一瞬黯然,“好了娘,都是他应得的,咱们不能过河拆桥。”
平心而论,像镇国公府这样的大家族向来三世而衰,只余表面风光。
当年更因为他和昭阳郡主的事,国公府一度被圣上忌惮,魏璋算是临危受命,继了世子位。
那时圣上若有降罪之意,魏璋将首当其冲受害。
是他靠自己一路平步青云,消除圣上猜忌,镇国公府才转危为安,更荣宠不减。
听闻明日生辰宴,不仅当朝新贵会来,连先朝时期的老臣都会来贺。
先朝……
魏宣心弦被拨动了一下,勉力扯了扯唇角,“阿璋做的已经远在我之上了,至于他身边的薛姑娘虽说身世坎坷,但儿瞧着很是良善知礼,娘明日就莫要为难他们。”
“我为难她?”老太君眼珠子一转,瞥了眼躺在地上的薛兰漪,“不顾她死活的可不是为娘,真可笑!”
魏宣眉心一蹙,“娘这话什么意思?”
他茫然环顾四周。
看不到,听不到,触不到。
隐隐的,一丝血腥味钻入鼻息。
抓不住,但鼻腔莫名发酸。
在他无法感知的方向,薛兰漪还双手环臂蜷缩在地上。
她眼睁睁看着那抹玄色衣摆从眼前划过,毅然决然跨出门槛,远去了。
魏璋大胜而归,不曾回顾。
而薛兰漪被他晾在了这陌生的地方,想要站起来逃离这样窘迫的处境,却没力气。
密集的恐惧和高度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了。
老太君说得没错,她好像个笑话啊。
她怎会愚蠢的以为魏璋来此博弈,没有做好全盘准备?
魏璋他行事密不透风,有的是手段对付老太君,哪需要薛兰漪帮衬?
她的挺身而出、她强忍的坚持对他都是毫无意义。
她是他肩头的一粒尘埃,即便被风暴卷走,他也不会察觉。
薛兰漪心中苦笑,意识在一点点丢失,而那道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了雨幕尽头。
眼前的光熄灭了……
彼时,魏璋心里蕴着另一股情绪,让他迫切要将袭爵和挪院事宜落到实处。
他劲步去交代下属,走到回廊里,整好看到了廊凳上的鲛绡伞。
脚步一顿,沉郁的眼中些许凝滞。
他这才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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