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
仿佛从天国传来的声音，遥远又不真实。
“那点力道怎么会晕这么久……”
小河皱了皱眉。
“再不醒，”声音顿了顿，随即贴得更近，“这次真的就要死了。”
他大爸的希格斯玻色子在上！原来是噩梦啊！还以为又死了一次！
求生本能让小河猛地抽了一口气，她呛咳着睁开眼，一瞬间又撞上那双绿得让人心悸的眼睛。
“醒了就起来。”
雨水密密麻麻地砸在脸上，小河的意识彻底回笼。意识到自己仍然在012号星球的88区的233号街里的时候，她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那金发碧眼的少年靠坐在她的飞轮旁，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怒气混杂着后怕冲上喉咙，但小河拼命咽下骂人的冲动。四肢健在、五脏俱全，但隐隐作痛的手腕、窒息的濒死感都让她心有余悸。
直觉告诉她，还有什么不对劲。
脖子上的五个指印还未消退，甚至能摸出隐约的轮廓。耳朵可能在被掼倒时被擦伤，火辣辣地疼，耳后还多出了一个凸起。这凸起只有米粒大小、牢牢嵌在皮肤之下，不像增生的人体组织，倒像是某种特殊的金属制品。
一种源于本能的、毛骨悚然的恐惧从四肢百骸爬上来，小河猛地看向罪魁祸首，指着耳后，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颤抖：“这这这是什么？”
“一点微不足道的保险手段，”少年一手撑地，缓缓起身，“不过足够炸飞一整头鲸鱼。”
一时之间很难分清面前这人和魔鬼的区别。小河打了个冷战，勉强扭曲出一个微笑以示友好：“阁下……我们无冤无仇，您如果需要乘车，可以自行另扫一辆共享飞轮；您如果想要打劫，我想刚刚那段时间足够让您发现我实在一文不名。”
魔鬼拨开额前的湿发，他食指上一枚被血迹沾染的紫龙晶戒指在雨夜里仍闪闪发光：“你最好省点说话的力气，在我触发戒指上的机关之前让我坐上车……”
本能引发的动作比意识更迅速。少年话音未落，小河便扑到飞轮上瞪大眼睛完成了视网膜识别，接着飞快拉开后座向少年做了个“请”的手势，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少年从善如流地上了车。
命好苦。林小河发出来到这个见鬼的世界的第两万零七次感叹。
算了，这人看起来至少现在不会杀她，大概是她还有点用，先听话吧。
摸了摸耳朵，小河硬着头皮问：“乐意为您服务。阁下要去哪里？”其实一点都不乐意。
“你家在哪里？”
“……就在这条巷子的深处。”看着少年摩挲戒指的动作，小河毫不怀疑如果她说了谎或者载他去了别处，她一定在警车发动前就稀巴烂了。
少年看了看四周：“那就去你家。”
“呵呵，那寒舍可要蓬荜生辉啦。”小河干笑一声，视死如归地握上了把手，飞轮又重新在夜空中疾驰。
雨仍旧没有变小的迹象，雨珠打在车棚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随着一声清脆的“滴”，飞轮在一栋老旧的小屋前缓缓停稳。门前的感应灯像一只在暴雨中勉强睁开的、困倦的眼睛，闪着微弱的灯光迎接主人回家。
湿漉漉的两人进了小屋，刚接触到干燥、温暖的空气时都愣了一瞬。
少年环视一周，大概摸清了这小屋的构造。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个开放式厨房、一个卫生间、一个小阁楼。思忖片刻，他在客厅地毯上坐下。
小河拿不准他究竟想要做什么，还在思索怎么开口的时候，少年反而先看向她：“劳烦你先去卧室，把门关上，感谢。”
还挺有礼貌。小河心里一面问候这私闯民宅的魔鬼，一面脸带微笑地点点头然后溜进了卧室。换上家居服，在懒人沙发上瘫了一会儿，小河长长叹了一口气，紧绷的肌肉终于有机会放松下来。
门缝透出的灯光提醒她，客厅里的危险存在绝对不容她忽视，一个能随时引爆她的魔鬼正在她家中游荡。她心里盘桓着小区保安的终极三问，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首先，少年必然身份不低。星际时代，通婚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人们身上总是混杂着不同人种的特征，只有一些高贵的大家族还未推倒高墙，奥罗尔的贵族们尤甚。
林小河三年前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虽然对政治和前世一样迟钝，但还是见过屏幕里的奥罗尔贵族们有多么追捧金子般的秀发、翡翠般的眼睛、白玉般的肌肤。因此，从外貌特征来看，少年应该是奥罗尔帝国的贵族。
拿出光脑想查查奥罗尔大家族都有哪些，却发现光脑在刚刚的风波中已经光荣牺牲，不知是少年所为还是意外毁损。小河只好继续依靠自己头脑风暴。
其次，从身形来看，她猜测少年要么没分化，要么是beta，并且大概率是前者。奥罗尔的omega虽说时至今日已经比以往自由得多，但也不能轻易抛头露面，更不要说一个人跑到如此遥远的012号星；至于beta……似乎奥罗尔大家族多出omega和alpha。
执行家族任务？被仇人追杀？私奔？012号星处于奥罗尔帝国、银河联邦、索莱恩共和国三不管地带，的确常发生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不过，88区是普莉亚治下，刺杀、暗杀等事件几乎不会在88区发生，尤其是与奥罗尔相关的事件——毕竟，普莉玛·斯克莱勒斯可是以一己之力，发动“奥罗尔之晨”，让整个斯克莱勒斯家族冠上“曙光女神叛徒”之名的人。所有人都知道，普莉玛心怀银河，眼里却连奥罗尔生产的眼药水都容不下。
想到这里，小河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如果说少年真的是奥罗尔贵族，她今晚客观上又“收留”了少年，那岂不算是背刺了普莉玛？得罪普莉玛的下场恐怕比被炸死也好不了多少。
思及此，报警恐怕是行不通了，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这人的目的，快快协助他实现，然后赶紧送走这魔鬼。这么说来，给她安装远程控制的微型炸弹，是想在不杀死她的前提下，防止她做出对他不利的举动。让她活着，必然是他想要在一段时间内利用她。
可她对他的用处能有什么呢？她在012号星球上寂寂无名，在88区也只是万千斯克莱勒斯集团基层员工中的一个，与普莉玛之间的联系也相当隐蔽，奥罗尔的人几乎不可能知道。
不，或许反过来说，她的普通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很可能需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那么，一个不起眼的、短暂的容身之所，一个普通的、易控的掩护者，对他来说就非常必要。
所以，小河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尽可能地获取他的信任，让他至少在走之前取掉炸弹。同时，还得提防普莉玛发现。
林小河第两万零八次在内心仰天长啸，问天问大地问外星人为什么自己这么命苦。
第两万零九次长啸发出前，客厅传来金发魔鬼的传唤：“你可以出来了。”
小河小心翼翼推开卧室门。
看起来，刚刚那段时间里，这位不速之客做了不少事。染血的黑色斗篷换成了洁净的羊绒大衣，脸上的血迹也已经清理干净。可能是服用了某种快速修复类的药剂，他先前那种失血过多的苍白黯淡感已然褪去，脸颊甚至透出些许红润。
听见开门声，他姿态优雅地转身。
小河假惺惺地冲他笑了一下：“乐意为您效劳，阁下，有什么需要？”
“实在抱歉，用这种方式留下您，”少年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给您安装那个小玩意儿，完全是无奈之举。虽然我也是第一次来012号星，但众所周知，贵星住民藏龙卧虎，为防您肇事逃逸，我只好先下手为强。
“啊，以及建议您最好不要擅自动它……”少年弯了弯眼睛，仿佛真是在善意提醒，但那双眼透出的锐意可让人不敢相信，“安装和取下如果没有我的操控，可能都会导致不可预想的后果。
“我向您承诺，只要您愿意配合，我保证您一定性命无虞。”
少爷碰瓷，还要说是她肇事逃逸，林小河内心的白眼已经翻出了银河系，面上只能极力忍住，嘴角微抽：“……您不妨说，我要怎样配合您？”
“我看您是位聪明人，那我就有话直说，”少年微笑，“我乘坐的飞船出了事故，迫降到了012号星。迫降之后，又不幸遇上了强盗。”
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恐怖场景，他微微一顿，眼神染上几分冷意：“随行的人都被强盗杀害，我拼死才得以逃脱。混战中，我刺死了强盗头子，所以想必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
“飞船自毁程序启动前，我拼命发送了求救信号，但无奈012号星与母星实在离得太远，我也不知道家人是否已经收到。虽然喝了应急药液，但身体仍然需要静养。权衡之下，在012号星等待接应恐怕是当下最好的办法。您要是愿意收留我一段时间……”
少年适时地递上一沓崭新挺括的奥罗尔纸币，每一张都是最大面额：“您不仅不需要赔偿我被撞伤的费用，我还将给您更为丰厚的报酬，权当做叨扰您的补偿。”
小河的目光在少年的脸和他手中的现金之间转了一圈，开始快速思考如何显得自己不那么贪婪、除了保全自己的小命之外什么都不求，以便赶紧把耳朵后的烫手山芋取掉。
似乎把小河的犹豫误以为对金额的不满，少年垂眼，又从那仿佛深不可测的大衣口袋中掏出一沓更厚的现金，叠在原来的那一沓上。
那么厚！
那么新！
面额那么大！
小河无法克制自己的视线不向那边转去。
威逼加利诱，各种意义上的无法拒绝。
好吧！除了保全性命之外，求一点点报偿也不是不可以。这是她应得的。
捧过那叠沉甸甸的“补偿”，林小河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复杂但真心的笑容——不幸的是这个天大的麻烦看来确实成真了，而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一大笔钱完全够她开一个彩票店了——这可是她两辈子的终极梦想。
“乐意之至。”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
少年粲然一笑，伸出左手：“卢西恩，幸会。”
小河轻轻回握，感到到他微凉的、指节分明的手指：“……塞西莉亚，请多多指教。”
指尖一触即分。在这间狭小的客厅里，二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契约。
然则，契约的框架却需要许多具体的约定来填充，譬如卢西恩到底睡哪里。
很显然卢西恩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并且已经有了答案：“我住阁楼就好。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新的床具？”
小河摇摇头表示抱歉。
“没关系，那今晚我就暂且在客厅，”卢西恩宽和地笑笑，自然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只是明天还劳烦你购买一些必需物品……塞西莉亚？”
小河没有犹豫：“当然没问题。”的确是她去买更为合适，毕竟金发碧眼的卢西恩在88区实在惹眼。从别被普莉玛发现的角度来说，她和他也算一个暂时的命运共同体了。
思及此，小河觉得有一些东西还是有必要和卢西恩说清楚：“卢西恩阁下……”
卢西恩见她还有话说，饶有兴趣地轻轻歪了一下头，作出一个倾听的姿势。
“你说你是第一次来012号星，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普莉玛——或者说斯克莱勒斯女士？”
卢西恩收敛了神色，点了点头：“如雷贯耳。”
“实际上，88区就是她管辖的区域之一，并且这几年她的活动范围几乎都在88区……考虑到她的身份背景，”小河斟酌着措辞，“恐怕你不太适合出门……或者说，至少要乔装打扮，以及……”
“最好也不要被发现是从你家出去的？”
小河干笑一声：“卢西恩阁下你……挺会举一反三。”
卢西恩眼睛微弯：“毕竟塞西莉亚你是为斯克莱勒斯集团工作的嘛，上司怎么会接受员工和过去的敌对势力有牵扯呢？”
啊，这人真是，早就看出来她是斯克莱勒斯集团的员工吗？因为她衬衫穿的是集团发的工服？
“塞西莉亚，你很坦诚，”脱离了论生死的场合，卢西恩的确是个风度翩翩的贵族，“我很感激你的坦诚，所以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非必要的时候，我不会出门。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暴露的问题，我自有办法。”
他拍了拍沙发，示意小河坐下：“现在，我希望能知道更多88区乃至012号星的信息，这对你我都好，我相信你能明白，对吗？”
那双流光溢彩的翠绿双眼注视着她，不容拒绝。
看来今夜是没法睡个完整的好觉了。小河第两万零九次在心里哀叹自己命苦，坐到沙发另一边，打起精神，开始给卢西恩普及一切在012号星球88区233号街生存的注意事项，上至斯克莱勒斯集团的营业范围，下至某位邻居寡言少语但实在厨艺高超，可以订饭。
当然，她小心地隐去了自己的诸多信息，比如她实际上是从一个相当远古的时代、相当古老的星球——21世纪的地球——莫名其妙穿越而来；再比如她的生理构造和所有星际人都不一样，她连腺体都没有，所以她实际上只有生理性别，而没有信息素性别。
夜幕缓缓升起，原本黑沉如墨的天空慢慢转变成深蓝色，窗外的雨也渐渐停了。
两人谈了快一夜，回卧室的时候小河已经哈欠连天。光脑、床具、染发剂、美瞳、复方慢性修复补剂……小河捏着一张长长的购物清单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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