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三年(1575年)
*
又过了几日。
这几日,岩胜过得尤为艰难。
不为其他,自打从泷川家回来之后,缘一情绪就无比低落,不过无论岩胜怎么绕着圈儿询问他,缘一都不愿意和岩胜分享心事。
岩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小朋友青春期提前来临了?
缘一甚至连剑道课都兴趣缺缺。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岩胜看不下去了。
“你怎么了?缘一。”岩胜把缘一想要避开的脑袋强硬地掰过来,逼他直视自己。
缘一不想说话。他觉得很烦恼,而且说出来也许会令岩胜也觉得烦恼。
岩胜见缘一这隐隐透露出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心下又想着难道是谁又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刺激他了?岩胜思来想去觉得只可能是跟缘一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信濑小伙子!
唉……岩胜叹气。
那一天在泷川家见到归月姬被岩胜抱在怀里安慰之后,缘一就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惶恐——信濑所说的是真的吗?那样的话自己就不是哥哥心中的唯一了。
虽然缘一都不明白为何当时他要将自己与归月姬放在同一个位置上来比较,但当时缘一确实难过到发狂想要当场就把归月姬从岩胜怀里拽出来——那里明明一直以来是他缘一的位置,可是岩胜却抱着另外一个人拍她的背、摸她的头、用同样温柔体贴的语气安慰她。
这让缘一有了被替代的危机感,他甚至生出想要伤害归月姬的冲动,这种想法让缘一感到恐慌。
现在缘一还要面临岩胜的质问,他觉得自己更难了。
缘一心想如果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岩胜还会觉得他是个乖孩子吗?缘一一想到岩胜可能会对他露出失望透顶的神情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心里话来。
于是他第一次掰开岩胜的手,在岩胜惊讶受伤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缘一跑啊跑、跑啊跑、跑啊跑。
他逃回了最初的港湾,逃回了他母亲朱乃的身旁,母亲是孩子永远的避风港。
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朱乃都会坚定又温柔地站在缘一身后为他遮风挡雨、排忧解难。
缘一回到破屋推开门,一头扎进黑暗里,扑进母亲朱乃的怀里。
朱乃抚摸着小儿子的长发,温柔地接纳了他,她并没有问任何问题。朱乃等着怀里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这才轻声询问儿子:“和岩胜吵架了吗?”
缘一埋在朱乃怀里的小脑袋摇了摇头。
“那缘一怎么了?说给妈妈听好不好?”朱乃笑起来。
缘一缓缓露出小脸,一双大眼睛眼泪汪,“妈妈,哥哥会不会不要我?”
朱乃道:“怎么会呢?岩胜不是最爱缘一了吗?”
“可是我不再是乖孩子了。”缘一垂头丧气,“我居然生出了伤害他人的念头。”
朱乃却没有批评他,而是耐心地问:“为什么缘一会有这种念头呢?”
缘一道:“因为我怕她代替我的位置。”
朱乃想了想说:“是在岩胜心目中的位置吗?”
“嗯。”缘一重重点头。
朱乃道:“那缘一一定非常喜欢岩胜。”
缘一点点头:“我最喜欢哥哥了。”
朱乃说:“缘一学会嫉妒别人了哦。”
缘一歪头。
嫉妒,嫉妒……嫉妒!
原来如此,他的确是在嫉妒归月姬。
朱乃道:“不过不要害怕,也无需惊慌,嫉妒‘爱’的另一面,正因为缘一深爱着哥哥,希望他只心中只有你,所以才会产生‘嫉妒’这种情绪。”
缘一听得很认真。
“每一个人都会嫉妒,缘一,妻子的嫉妒、朋友的嫉妒、兄弟的嫉妒……但重要的是不能放任嫉妒在心中蔓延滋长,不能被嫉妒的情绪控制了你的理智。”
朱乃轻点缘一的脑门儿:“当你嫉妒时,你要控制自己,不然嫉妒会像魔鬼一样化作怨恨,吞噬我们的内心,最终做出后悔终生的事情。”
缘一点点头,其实他一直以来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这一次他突然被归月姬破防了,嫉妒便以星火燎原之势转瞬之间侵占他的理智。
“我知道了,妈妈。”缘一对朱乃说,然后又把头搁在朱乃腿上,望着屋外出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缘一去找朱乃寻求庇护,岩胜则被串门儿的信濑逮住了。
正巧岩胜也有事儿要问这家伙,这家伙就送上门儿来了。
信濑小朋友反被岩胜逮住质问:“那天在你家,你是不是跟缘一说了什么不对劲儿的话?!”
岩胜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信濑脑子一懵心想难道这屁大点儿事儿继国缘一还要和岩胜告状,真是难以置信、令人窒息。
不过追究那跟屁虫打小报告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要安抚即将暴怒的护崽子老母鸡岩胜,信濑作为岩胜铁“竹马”可是门清儿这家伙对于缘一有多宝贝。
信濑眼珠子一瞪比岩胜更理直气壮嗓门儿更大:“我哪里说了不对劲儿的话!你可别污蔑我!我连话都懒得和你弟多说!断案都要讲求证据确凿!你别凭空污人清白!”
岩胜松开手看着信濑的眼神中有些迷惑有些怀疑。
信濑整了整衣服,鼻孔朝天喷出一口气:“哼哼!”
好吧,岩胜也只是猜测而已。
信濑见岩胜终于放弃了追究他的责任,于是马上把这事儿抛到脑后,喜滋滋地拉着他来到庭院里。庭院地上放着一箱黑色长盒,信濑指着这东西,一脸坏笑对岩胜道:“你猜这是什么?”
岩胜才懒得猜,“这是什么?”
信濑不满:“你都懒得敷衍一下我!”
岩胜从善如流:“古琴?”
信濑撇嘴:“怎么可能是那种东西!”
岩胜便抱胸瞪着他。
要说赶紧说!
信濑一挥手,仆人恭敬地奉上钥匙,信濑跳下去亲自撅着屁股把箱子打开——
岩胜定睛一看……居然是长枪……哦不,应该是火铳。
火铳诞生于镰仓幕府时代(元代),发展至今已经变成了可以填装铅弹、铁弹的便携式杀伤性武器,由于其相较火炮的更轻巧便携性、又相较于刀剑的更强大的杀伤力,无论在哪个国家,火铳毫无疑问都是管制武器。
“你居然弄来了这个?”岩胜蹲下来这里摸摸那里摸摸。
试问哪个男孩子不喜欢枪呢?
信濑嘿嘿一笑:“再怎么说我也是泷川城的继承人,我爹可是泷川一益,东山道军团大将。”
岩胜兴奋不已,“我可以试试嘛?”
信濑霸总大手一挥,仆人便将石弹填装进枪口,仆人把火铳交给岩胜,信濑指着扳手想指导岩胜,哪知道岩胜拿起火铳有模有样地瞄准射击,石弹的威力比较不大,挂在墙上的标靶只是碎裂了一个小洞。
但是这火铳后坐力太强,震得岩胜手掌和肩膀发麻,而且发射时声响太大有点扰民。现在的火铳发射一次后还需要重新填装弹药,采用手填按压的方式非常浪费时间。
“这东西好是好。”信濑道:“就是填装太慢了。”
岩胜道:“但是杀伤力强呀,你想想铁弹以这种速度砸到人身上,不死也得残。”
信濑比划劈砍的姿势,“那可不一定吧……如果这种填装速度,一击不中就被武士刀砍死了。”
岩胜道:“东山道军团也有火铳队吧,在战场上齐射威力很强,比起长刀攻击距离更远,比弓箭杀伤能力更强。”
信濑却道:“这样慢的填装速度,只能发射一次,等第二次,怕是前线都血流成河了。”
岩胜笑笑说:“这还不简单,采用轮射就解决了。”
信濑不太明白。
岩胜给他解释,“假如火铳队人数足够,分成三队,第一队射击,后撤填弹,第二队顶上,后撤填弹,第三队顶上……此时第一队已经装填完毕顶上射击,如此循环往复,控制好发射间隔,就可以覆盖整场战斗时间,这就叫轮射。”
岩胜继续说:“但是轮射想要用得好除了要控制好射击间隔之后对地形勘查和排兵布阵也有要求。”
“什么要求?”信濑求知若渴。
岩胜跳到石台上,“就像这样,居高临下。”他比划着端枪瞄准的姿势对准岩胜,“最好是大平原决战,然后事先勘查地形选择有坡度的一方,这样火铳队就可以居高临下对冲锋队伍进行射击。”
岩胜放下手来,“因为火铳队本身防护能力弱,因此最好采用重甲兵进行保护。”岩胜绕到信濑身后,叫他蹲下,然后在他肩膀上比划射击的姿势,“如果你是重甲兵我是火铳兵,你在前面拿着盾牌,我在后面射击,这样就可以起到保护作用。”
岩胜想了想说:“大概就是这样吧。”
信濑茅塞顿开,“岩胜!你连这都懂呀!”信濑抱着岩胜的手臂一个劲儿夸他厉害。
岩胜不好意思道:“这也不是我想出来的。”
他心道这已经是被用烂的战术了。
高地乃兵家必争之地。
两人说说聊聊,恰好仆人已经把火铳弹填好,于是信濑和岩胜唧唧歪歪玩火铳,也没有注意有谁在围观。
等到信赖玩够了带着火铳回家后,岩胜就打算去寻缘一。这小子一溜烟儿就不见了,此时也不知道在哪里。虽说岩胜也知道缘一搞不丢,但是这时候都快吃晚饭了还不见他人影儿,岩胜还是打算把他揪回来乖乖吃饭。
但路上,岩胜被继国一世截住了。继国一世示意岩胜跟着他去书房。
“坐。”继国一世道。
岩胜坐下来。
继国一世拿起笔来开始写字。
岩胜一直安静等他写完后才问道:“父亲大人唤我来有何要事?”意思是屁大点儿事别叫他。
继国一世放下笔,饶有兴味地问岩胜:“你和信濑殿说的那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岩胜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继国一世一直在偷听,他期期艾艾地张嘴回答:“书上。”
继国一世道:“原来书上还会教授这种知识吗?难道是《大学》《中庸》?”
岩胜试探着说:“《孙子兵法》?”
继国一世突然笑起来,宽慰岩胜:“不用紧张,我并不是要斥责你。”
岩胜一惊,这继国一世居然对他笑……事出反常必有妖,岩胜更警惕了。
继国一世道:“你知道现在前线的情况吧?”
岩胜道:“有所耳闻。”
“武田胜赖举兵讨伐德川家臣奥平贞昌。”继国一道:“德川家是织田将军坚定盟友。”
岩胜心想织田将军出兵已经是势在必行。
继国一世道:“与其说这是解救奥平贞昌,不如说是武田家与织田家决一死战。”
岩胜静静听着。
“武田胜赖为了服众他必须要证明自己,这一仗他不能退也不能败。”继国一世道:“所以织田将军要在这场战役中打败武田军。”
“无论谁胜,败者都会一泻千里。各路诸侯都在观望,看这天下到底落到武田家手中还是织田家手中。”
岩胜道:“想必织田将军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继国一世说:“可是这天下形势风云变幻谁也说不准。”
岩胜也不懂这天下形势,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不愿多话。
继国一世也不需要儿子回答出什么深刻的道理,他只是感叹道:“或许不久我就要重回战场,继国家事暂时就靠你了,岩胜。”
岩胜只得称是。
果然这次谈话后十日,继国一世就带着武士们赶往长篠城,与泷川大将会和。
胜负之战即将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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