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到中央,光亮从檐下透入,谢令仪垂眸,唇角微抿,青瓷茶盏转了又转,茶汤早凉透了,上面的青花是梁煜晨起梁煜遣人送来的,画着桔梗和秃鹫,不甚雅观,简直不知所谓,她心想着,捏着杯盖的手指渐渐收紧。
王祈宁捡了块定胜糕放在口中,轻咬一口:“这人呐,还是从前清醒些,午夜梦回,我总想起在宗正寺的日子,有人教我,爱是最无用的东西。”
谢令仪怔忪,瞥见王祈宁嘴角压不住的笑意,脸色微冷:“你想多了!我没有…”
“我又没说你。”
王祈宁反唇相讥,难得看到她哑口无言的样子,心情极好将那盘糕点移过去:“尝尝,定胜糕,千味楼的招牌。”
不等人应,门扉三声轻叩,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是照夜的声音:“主子,属下照夜。”
谢令仪心道有异,照夜被她送到庆阳身边,此刻正在书局,开门是女子高挑的身影,凑近压低声音:“梁主子要往马场议事,命属下易容替您守在此处。”
这是找她有事相商?
铜镜映出她倏然攥紧的帕子,蜀锦上绣的并蒂莲皱作一团。正要启唇,照夜补了句:"主子说...马场新得了匹乌骓。" 尾音里藏着三分无奈笑意,学起梁煜的语气惟妙惟肖,倒像是替那惯会拿捏人心的人赔罪。
流云染金,谢令仪戴着垂纱帷帽立在马场草坡时,正见梁煜单手挽缰立在马厩前。玄色箭袖下筋肉鼓鼓囊囊,唇角抿着,瞧见她来露出白岑岑的牙,像条乌黑麻亮的狼犬,她想。
廊下风铃轻撞,梁煜将谢令仪抵在拴马石旁,掌心贴着她后腰的银丝绣缠枝纹,力道三分惩戒七分诱哄。方才她挣开他解释的手,石榴红裙裾扫过青砖,惊得槽头吃草的乌骓马打了个响鼻。
“你好好说,大姐姐从陇西传的信里说了什么。" 他拇指碾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像抚一柄绷紧的弓弦,靠近间热气呵在她耳后薄纱似的碎发上,惊起一阵战栗。
谢令仪别过脸,却被他勾着下巴转回来,远处马奴添草的沙沙声里,她听见男人趴在她耳边道:“李家尚不信我,今日在这儿我做局,得叫你看着,别平白误了你男人清白。”
“你说得什么浑话!”
谢令仪冷斥,推开他就往外走,话尾忽被他吞进唇齿间,松木香混着血腥气侵来,她发间玉簪蹭到拴马石,"叮"地一声脆响。梁煜屈膝顶开她膝间堆叠的裙裾,却只是虚虚抵着,像驯马人勒住最烈的驹,松紧相宜,有的放矢。
远处传来马蹄声,李若川转过厩房时,见梁煜正给身侧那抹娇小身影整理帷帽,两人离得近,一看就知关系斐然,他往前打马两步,只瞧见那女子露在外头的一截手腕,白得晃眼。
“上京盛传梁指挥使是玉面阎罗,没想到这阎罗殿,还供着位观音。”
梁煜不动声色将谢令仪往身后藏了藏,指尖却暧昧地勾着她腰间丝绦:“二公子未免管得太多了吧。”
李若川不甘示弱,玉冠下的眉眼淬着寒光:“等八月,我家三妹妹入府,指挥使要赏美人,记得锁紧西厢房。”
他把玩着手中马鞭,鞭梢忽地指向谢令仪,"这般颜色的外室,当心哪日——"
"啪!"
梁煜手中的石子儿飞了出去,打在李若川腕上,嘴上笑着,眼底却凝着冰:"入我梁府的,必是我心头挚爱。" 指尖伸在背后,揉捏着谢令仪的手,像是捏狸奴的爪子,"什么妾室通房,不过...都是些鱼眼睛。"
李若川脸色略缓,扬鞭就走,黄土飞扬,尽是马蹄扬起的尘土。
梁煜今日准备以身入局,救命之恩,哪怕不娶李若光,李家一样要奉他为座上宾。
谢令仪心头微滞,她心里清楚,梁煜此举纯属多此一举,世家之间讲究姻亲裙带,娶了李若光,李家和梁家才能彻底绑到一条船上,她不信梁煜不懂其中道理。
“酥酥,李家的矿我得要,你,我也要!”他手指停在谢令仪后颈,像在逗弄幼犬,死死握住她的软肋:“谢家女不为妾,我记着呢。”
谢令仪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么剧烈,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要向他展示自己的羞怯。
她捂住胸口,指甲狠狠掐在掌心,疼痛让她泪盈于睫,眼中布满雾气,相信男人能有什么下场,母亲,族姐不都告诉她了吗?
况且梁煜只是她的跳板,两人终有一日会兵戎相见,她才不会沉溺眼前的温情。
几息间想通一切,她吸了口气,调出个温婉的笑容,冷静望着他往马场走去。
春朝正好,她懒散着,梁煜为她准备了厢房,里面放了整排孤本,她挑了本游记有一搭没一搭翻看,思绪乱飘,总集中不住,半晌,未翻动一页,马场里的婆子悄无声息进来上了蜡烛,银剪绞去烛芯,已是深夜。
过了五月,分明外间风是暖的,她指尖冰凉,百无聊赖扣着指甲上的碎珠,隔着窗户望去,深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粘稠发躁。
菱花窗棂蓦地透进几缕猩红,原是有人举着火把掠过。谢令仪慌忙退到八宝阁后,却见紫檀架上的青玉貔貅映出窗外人影幢幢。
烛火在绣屏前瑟瑟摇曳,她指尖几乎要掐进木架上,外间杂沓脚步声忽远忽近,泼天喧闹里竟夹着金玉相击的脆响。
谢令仪只觉喉咙发紧,帕子掩住口鼻仍挡不住铁锈似的腥味——那气味透过窗纱渗过来,再熟悉不过。
出事的是谁?梁煜?还是李家兄妹?
外间响动很快将此揭晓,隔着窗户,谢令仪看到几人抬着一团物什往厢房走去,李若川跟在后面,缎面皂靴碾着满地月光,白日攥着马鞭指她的手此刻青筋暴起,正一连串喊着:“快准备马车,要铺满软垫!快!”
李三姑娘紧跟在后面,发丝蓬乱,也顾不上男女有别,几步冲上去,攥住梁煜的袖口,指尖一片刺目。
“二哥哥快些……”出声已带着哽咽,惊得檐角铜铃乱颤。
谢令仪立在原地,后槽牙咬得生疼,方才看清梁煜玄色衣袖早被浸得发亮。不消一刻,马蹄声杂着人声撞进耳膜,她攥着木架的手还没松开,就见七八个灰衣小厮抬着春凳冲进院子。梁煜玄色衣角垂在凳沿,血珠子一滴追着一滴砸在青砖缝里。
地面是星星点点的红,似是撒了一地的相思豆,从青石板一路滚到她心口,咯得她坐立难安,如鲠在喉。
那个点灯婆子从暗处闪出,灯笼光映得她腰间短刀泛着冷光。谢令仪腕子一紧,已被那婆子拽着退后三步。粗粝掌心带着老茧,力道却稳得很,半步挡在她身前,眼皮都不抬:"娘子走东角门。"
回廊拐角堆着喂马的草料,那婆子抬脚踹开半扇木门,外头停着辆青帷小车,驾车的汉子脸上蒙着灰帕子,谢令仪踩着脚凳钻进车厢,听见身后婆子哑着嗓子喝:"走吧!"
宫墙影子黑压压垂过来时,她才觉出后背冷汗浸透中衣,那婆子突然往她怀里塞了个油纸包,甜腻的糕点扑满鼻间。
“主子说娘子定担心的食不下咽,要准备着吃食。”
掌心的油纸包烫手,谢令仪扯开外纸,枣泥山药糕的甜腻冲得眼眶发酸,那婆子倒退着隐进夜色。
披香殿外,宫灯在廊下晃得厉害,她眨了眨眼睛,进门一脚踹翻绣墩,青雀、红绡正等在殿中,见她进来,直挺挺站在窗前,抓起枣泥糕高高扬起,指尖碰到温乎气儿,又重重拍在窗台上。
两人不敢细问,悄悄熄了殿内蜡烛。黑暗里,谢令仪身形未动,帕子团成球塞在嘴中——原是咬破了唇,到底没哭出声。
五更天落了雨,她躺在床上转辗反侧,心中的天平一边站着母亲和姐姐们,一边是流血不止的梁煜,胸口似有什么东西堵着,不上不下,难以痛快。已是天色将亮,一夜无话。
翌日,天阴得泼墨一般,雨脚如麻缠着檐角闷声晃着,庆阳打帘进来,听到云头里闷雷碾过,脚步顿住,只见那声音震得窗棂子簌簌发颤。一路走来,披香殿前也是衰败之色,廊下那株垂丝海棠原是要撑到花朝的,未展的骨朵儿受不住夜雨磋磨,竟教打落十之六七。
直到进了内殿,她方舍得脱去蓑衣,行动间从怀中掉出几摞卷轴,慌忙又蹲下去捡。
青雀正给谢令仪梳妆,映在铜镜中的面容脸色苍白,眼下乌青,亦是没有休息好的模样。
“怎么打扮成这怪模样?”
谢令仪扫了眼她紧紧抱在怀里的物什,打趣道:“什么宝贝,值得你这样护着,衣衫湿透都顾不得了?”
庆阳抱着卷轴的手突然僵住,指腹蹭到未干的墨迹,最底下那张《治河策》的"汛"字洇开两笔,恰似歪歪扭扭的泪痕。
此刻见到继后,庆阳满心惶恐似是终于找出个出口,捧着拿近:“母后,旬考试题泄漏,昨日考试,各大书局皆有印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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