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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

“你说我兄长那夜跟踪我?”

谢令仪目光闪烁,看着她一无所知的模样,挑挑拣拣道:“那夜我的侍从在屋顶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怕是尾随你而至,想看看你要见什么人。”

袁无恙听罢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笑意,她夜间没出去过,袁无咎担心她也是正常。见谢令仪提起兄长面露不愉,她又解释着:“其实我是姨娘生的,自小养在嫡母院中,女使们瞧不上我,兄长慈悲,算是将我亲自带到身边养大……”

说到此处,袁无恙倏然住口,即使将她养大,也不允许她的声望超过他吗……

谢令仪察觉出她兴致不高,又转了话题说明来意:“袁家姐姐,你或多或少也听了上京的事,我将你掠来,确实有事相求……”

广平郡虽有各方大儒,然而三百六十行,并非各行各业的顶级人才都积聚广平,她想为女子谋一条出路,首要就是汇拢能人。

“我去授课?”

袁无恙指着自己鼻子,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她一应所学源自袁家,自小被教导慈航普渡,甘露洒心,若有助他人,她自然愿意去做,只是…她一走,可能给袁家带来灾祸。

谢令仪看出她脸上的纠结之色,顿了顿,决定告诉她另一件事。她从怀中拿出一方碑拓草纸,上面写着:荧惑犯紫垣,坤八主鸩筵,哀衣裹辕辙,爨骨烹鼎鼐。

这是今晨从袁无咎书房拓下来的内容,上面字体晦涩难懂,她拿到手里读了几遍,心里总有不详预感,或许,袁无咎此人,与袁家族中想法背道而驰,他并不想叫袁无恙嫁入上京。

“荧惑,灾星也。女为坤,哀衣裹辕辙,是个袁字……”

袁无恙越是拆解,脸色越是发白,这是从袁无咎房中得来的,他为神子,言出法随,若被他首肯的碑文,自然要被镀上无上色彩。

袁无咎预言她是灾祸?!

袁无恙的指甲紧紧攥着那方草纸,怔忡间脸上已然一片濡湿。谢令仪捏着人皮面具,细声道:“封妃金册已入袁氏祠堂,若要拒绝,就需剜心断发,自戕门楣。神子这一步棋,下位虽险,胜算却高,段怀临最忌神鬼之说,这碑文被发现了,恐怕你未到上京,就被赐个遁入空门的下场。”

她离袁无恙极近,手指搭上她的手背:“走或者留,都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你不妨与我一道,闯一个属于女子的盛世。”

袁无恙深吸了口气,眼珠在眼皮下晃动,她知道继后并非常人,可她干的是倒反天罡之事,稍有不慎就会九族全灭,她留在陈郡只有一死,可跟着她,全族无后而终。

两相权衡片刻,再睁眼时,她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不成,哪怕兄长叫我去死,可亲属族人到底抚育了我,我不能因一时意气出走不顾他人……”

谢令仪就着冷茶咽了一大口,袁无恙什么都好,只有一点,正的发邪,宁可自己回去送死也要保住他人性命,实在不能叫人理解。

然而已将人擒获,她万没有送还的道理,视线扫过桌子的人皮面具,她又打起精神道:“这你无需担心,我有个护卫最擅易容,你随我去广平,不叫你以真面目入世,足以与你袁氏割席。”

“当真吗……”袁无恙内心动摇,眼神澄澈凝聚到谢令仪身上,真心实意对她道谢:“皇…谢家主,多谢你舍身救我…没想到七年前与你结下善缘,竟能有如此善果…”

谢令仪心安理得接受袁无恙的感谢,袁无咎那道貌岸然的东西,竟养了个如此心思纯净的姑娘,算得上他平生做得唯一一件好事了。可惜啊,这么好的姑娘,留在外面要被人骗的,还是留在广平的好。

袁无恙放下心中大事,又与她闲聊道:“我大□□夜修行,将袁府管控得密不透风,难为你们能从袁家将我带出……”

“唔,人有三急。”谢令仪笑容轻快,眼角夹着一丝狡黠:“我叫侍卫带着火药将袁府茅厕炸了,咱们走时,他还没爬出来呢……”

她斜倚在软垫上,假装看不到袁无恙越加惨白的面容。虽然袁无咎给她养了个好大夫,但他愚民一事还是叫她恨得牙根发痒,她此次来没有准备,下次见面,一定要好好会会这位神子。

蝉鸣阵阵,笼罩在溽热的官道上,她们一行人一路疾驰,在陈郡曲折的盘上道中穿梭。

晨雾漫过界碑上"广平"二字时,车辕从中钻出,踏上谢氏土地。青雀等人早先得了消息,就等在隘口外,见到挂有“李氏”族徽的牌子迎上去,马车堪堪停住,外间响起姑娘们整齐划一的声音:“恭迎家主。”

“家主送回来的番薯藤已经种下,结了几个嫩芽儿,奴婢们将它挪到大缸里埋着,连日下雨,不管怕是要烂根的。”

青雀撑着伞带谢令仪往院中走,广平郡地势平坦,又有高山隔开陈郡,终年湿润,临了夏季就会多雨,多种耐涝植被,青雀的担忧,总不会错。

红绡跟在一旁,瞧出谢令仪兴致不佳,凑近报喜道:“家主可去看了铁矿库,奴亲自守着,一应住在门口,保管出不得事。”

“是了,我们红锁头是个上天入地的铜豆脑袋,刀砍不破,锤砸不烂,厉害着呢。”

谢令仪打趣道,与青雀相视一笑,烦闷渐消。

红绡年纪最小,又是个张扬性子,平素里最是要强,掐尖争宠不断,谢令仪当她是小孩儿心性,不与她过多苛责,青雀就更不用说,最是体贴,因而两人多半愿意惯着她,除了照夜——

那才是个心窍通直肠,又学不会读眉间官司,偏偏又一腔真诚,咬定青山不松口,打碎了牙也要硬着头皮闷在角落里等死,青雀管着他们,每每吃食都要留双份,生怕她要与红绡打个乌眼青。

谢令仪瞥了眼身后,不见那道孤影,青雀悄声解释,照夜一人从陇西回来,浑身是伤,靠在界碑上血直往下淌,足足昏迷了十多日,这几日正慢慢拄着拐走呢。

“浑身是伤?!”

谢令仪小声重复,她分明留了一半护卫,再说她的轻功,又是数一数二的好,梁煜带的那几个人哪能将她伤成这样!

青雀点头,心下一紧,就看见谢令仪怒气冲冲往内院去了。

慈幼司的穆眠夫子正扶着她在院中练习行走,她伤得似极重,走两步就软了手脚要往后跌,穆夫子不敢松手,两人搂抱着走了两步,已是气喘吁吁。

照夜耳尖微动,先听到声响,看到来人立刻站直身子,立在原处低着头,面红耳赤等着责罚。

谢令仪看她这副情形心中了然大半,多半是叛离旧主,心怀愧疚打架也未尽全力,被梁煜等人重创。

也不知她同穆眠说了什么,穆夫子匆匆离去,她眯着眼看了半晌,总觉得眼熟,似乎哪里见过这幅场景。

是了,去年秋狩,陆绵绵可不就是这副黏黏糊糊的德行,说起这,似乎穆眠的身形,也与杜夫子格外相似。

瞥见谢令仪凝望穆眠背影的目光,照夜衣襟登时浸透冷汗,忙抢步上前伏地请罪:“属下知罪!”

“啧,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谢令仪将手中物什摆到石桌上,一瓶清酒,两盒糕点,一味牛乳豆腐,一味椒盐蛋黄饼:“诺,陈郡带回来的。”

照夜不敢去拿,丧眉搭眼跪在地上,谢令仪能来兴师问罪,自然猜得透她那点儿子弯弯绕绕,她不敢辩驳,头低得更狠了,活像要埋进地上。

“怎么?我是罗刹?要把你生吞活剥了不成?”

谢令仪没好气啐了她一句,扫见门外一闪而过的衣角,咬牙切齿道:“还不快滚起来,泥猴似的赖地上,没来由把人吓跑了!”

照夜自下睨她一眼,见主子确实不准备拿她问罪,这才晃荡荡起身,爪子伸过去摸了块牛乳豆腐,嘿嘿直笑:“您不气了?”

谢令仪见她这幅傻愣愣的模样就恼,偏她最不会看人脸色,直愣愣凑过去挨打。

“你跟着我,就这么站直挨打?我是不是少说了一句,谁碰你一根手指头,就给他全剁下来!”

照夜塞着点心,咂摸着嘴总觉得不得滋味,那日方旬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主子收留了他们,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护着主子。她不能伤害梁煜,这一身伤,全当还了那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谢令仪将酒斟入瓷盏,清辉沿着喉壁蛇行,松针苦混着桔梗花瓣在舌底炸开,她朝照夜推了推杯子:“我出嫁那夜埋下的,想着回广平启封。”

照夜摇头:“暗卫不能饮酒,会误事。”

“呆子。”

谢令仪笑骂了一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们说一入宫门难见天日,可我坚信,我总有回来的这天,且一定是锦衣还乡。”

这世间的规则是给守规则的人准备的,而她,要做那个制定规则的人。

谢令仪摸了摸照夜毛茸茸的发顶,诚恳问道:“按你们暗卫的想法,我抢了谢老头儿的家主印,是不是该罪该万死五马分尸?”

照夜呆住,憋得满脸通红,谢钧虽是主子父亲,但他似乎对主子格外冷淡,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心里隐隐觉得,主子抢家主印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再惊世骇俗的事她都干了,抢个印而已,实在微不足道。

“你首先是你自己,再是暗卫。照夜啊,人贵自重,轻贱了自己,旁人也不会珍惜的。”

谢令仪提壶踉跄而出,夜风掠鬓,额心朱砂痣正映着蟾光流转,浑圆微挑的眼睛睁着,像是观音坐下那尾梅花鹿,媚而不知。她在道中驻步,广袖盈风鼓起,素罗裙裾却凝如玄潭止水,唯有一身脊梁挺得笔直,任尔东西南北风,自向未至雷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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