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夜将阑,曙色初透,清梧慵抬皓腕替谢令仪掠起散在眉心的青丝,这女人惯常端庄冷砚,任他百般撩拨,也不过眉心微蹙,还是这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少年指尖悬在她脸前,静了一瞬,终是落向那方冷玉额间。女子姿容不过中人之质,偏生眉眼藏了风雪——易碎中带着凛冽。
倏尔,外间传来吵闹声,榻上的人猛地睁眼,推开他奔到窗前,楼下站着零星几个玄甲护卫,一个高大的身影推开众人,怒气冲冲往里走。
“许是抓哪家小娘子的…”清梧扯着谢令仪的袖口,懒懒靠在她身边,吐息间沾了薄荷香:“横竖暑气蒸得人骨头发软,家主不妨再养养精神……”
“不必了,我下次再来看你。”谢令仪语速极快,匆匆将外袍穿好,惊觉自己过于冷淡,又回身摸了摸清梧的脸,这才打开窗户往楼下跳,随行暗卫即刻接住了她,两人从后院溜走,身形颇有些狼狈。
这般行径,活像那被家中娘子撞见出去喝花酒的浪荡子,清梧被自己的乱想逗笑了。此时身后“哐”地一声,房门被人踹开,从外走出个黑脸高个儿汉子,唇角抿成条线,气势汹汹过来了。
清梧捂住下滑的肩头,眼中闪过一丝阴郁,转瞬即逝,嗓子如泡在一池春水里,温润润,水汪汪开口:“这位官人好生厉害,只是良宵苦短,怎好打扰呢……”
来人听了这话怒火中烧,推开他往内室走,一把掀开帷帐,薄纱纷卷,被褥乱成一团,一眼就能看出昨夜的荒唐。
披着玄甲的兵卫进门禀报:“指挥使,谢家主不在此。”
男人脸色稍缓,在房中如头狼般巡视片刻,企图找出不忠的证据。清梧听他们谈话,心中隐约猜测,此事恐怕与谢令仪有脱不开关系。
他缩在墙角不再言语,只觉一道黑影森森靠过来,拇指顶开佩刀,冷声道:“昨夜,谁在这里留宿?”
“公孙…公孙家三姑娘…”
清梧下意识说了谎,他有预感,若吐出谢令仪的名字,恐怕今日就无法走出这道门。
果然,听了他的话,男人脸色彻底回暖,脚步轻快转身,出门时正与对面开门的人撞了个正着,清梧心头一紧,开门的正是公孙毓,跟着的两个俊俏郎君,满脸倦色,亦是厮混到半夜。
“嘶,生面孔?”公孙毓小声嘟囔着,过于放纵实在叫她精力不济,朝他略一颔首往楼梯走去。
“等等——敢问阁下是——”
公孙毓停了脚步,她如今得谢令仪看重,最是恃才傲物,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拦下的,上下扫了梁煜两眼,冷笑道:“管得着吗你?”
“刷——”下面兵卫展开佩刀挡在眼前,公孙毓瞬然换了副笑脸:“哎呀开玩笑的嘛,小女公孙家行三,公孙毓——”
话没说完那黑脸男人返身就走,房内清梧听得心如死灰,还未动作就被梁煜用刀指着,厉声道:“说,昨夜是不是谢令仪留宿!”
清梧梗着头不答,在梁煜看来这是要殊死抵抗了,他怒火更盛,刀尖划破少年衣衫,从脖颈到肚腹画出一道血线,隔着一扇门,公孙毓气得眼都红了。她最怜香惜玉,清梧受伤,比杀了她都难受。天杀的,这群大头兵,真当他们广平郡天高皇帝远吗?!
“住手!”公孙毓三步并两步冲将上来,张口怒吼道:“这里是广平郡,你们胆敢造次,可问过谢氏没有!”
梁煜刀尖一顿,想起当时为了套住易知秋,他杀了个雏妓,都能叫谢令仪与他翻脸,她有妇人之仁,杀了这两人,怕不是又要闹起来。
想到此行目的,男人敛眉,将刀放回刀鞘,楼下此时又响起动静,一队娘子兵径直往馆中走,梁煜起身往窗外一翻,后面的玄甲卫有样学样,只是青天白日的,下面的百姓看得一清二楚,纷纷喊着城门护卫娘子兵抓人,一时间街上乱成一团。
“夭寿勒,这群贼人抓住,一定要先阉后杀,敢在广平郡惹事……”
“……”
玄甲卫的兵士们不觉□□一紧,前面带队的梁煜更是脸黑如碳,后面跟着的娘子卫得了谢令仪吩咐,如狸猫戏鼠般忽远忽近,直到将他们彻底赶出广平郡才罢休。
梁煜若进广平郡,是奉皇命从正门进,而非为了与谢令仪的私情带几个人来捉她。谢四走时,极会为自己开脱,她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误,不,这压根不是错误。况且风月场上,旁人点了她不点,显得过于清高,不易拉拢人心。总之,过往种种,都是为了苍生着想。
她坐在花厅品茶,实在是梁煜过于小心眼,她愿意花心思哄他,段怀临都没这待遇,他还不心满意足嚒?还是李若澜说得对,这刀嘛,还是要磨一磨,免得伤了用刀之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想通此事,她睡得颇为香甜,哪怕是梁煜当面质问,她连理由都想好了。只是,一睁眼,男人怨毒的脸近在眼前,谢令仪一怔忪,行动间手腕锁了根细长金链,她被掠走了!
“梁煜!你是个什么人!”谢令仪气急败坏骂着,万没想到梁煜能如此大胆,敢再次进广平郡将她掠走。
梁煜哼笑了声,双眼赤红已然疯魔:“酥酥,我想与你好过的,但你不该背叛我!”
铁掌一扫,谢令仪半边衣服滑落,露出里面斑驳红痕,都不是稚子,这印记代表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谢令仪将衣领扯上,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礼:“阿煜,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
男人挑眉,稍稍展现狐疑之色,谢令仪又道:“我一个弱女子,哪里镇得住整个谢氏,还不是要多多笼络人心,得了民意,好等你回来,与你共享江山……”
“撒谎!”
男人好笑地看着她,目光清明:“你若真有此心,家主印给我!”
“……”
谢令仪哑火了,吃醋的男人脑子倒比平日好使千百倍,她费尽口舌也只得了梁煜两声冷笑,马车稳步前行,透过纷飞的车帘,正是往上京的方向,她手上绑着金链,后面跟着两千玄甲卫,当真是插翅难飞。
因队伍里加了辆马车,行进速度并不快。摇摇晃晃又是一天一夜,踏入陈郡境内,袁无咎为表对朝廷忠心,特令管辖范围内百姓间皇城司队伍即要跪拜,神子下令一呼万应,兵士行走其间,威武不凡。
然而异数横生,就在这跪拜的百姓中,一女子倏然跑到道路中央,双臂展开拦在队伍前面,哀声哭泣道:“煜郎,奴家找的你好苦……”
马蹄嘶吼前蹄上扬,那女子蓬鬓蒙尘,葛衣褴褛难掩鹤颈松姿。谢令仪隔着车帘往外看,梁煜回头,两人目光相触,男人嘴角噙着笑,并未多问,马鞭一挥,后面的护卫立刻将拦路的女人领入队伍。刚过陈郡,方才停下休整,马车内已多出个浣尘更衣的玉人,两个垂髫使女扶在两侧,她径直坐在中央,俨然一副女主人做派。
梁煜掀开车帘,扫了眼车内场景,眼中笑意更盛,对谢令仪嘲讽道:“此乃醉云坊的云初绽,我的……情人。”
谢令仪心知梁煜故意激怒她,索性闭着眼睛默不作声,倒是一旁的云初绽,风月场上见惯了眉眼官司,嗅出丝不寻常的味道。
车内无人答话,梁煜落了个没趣儿,愤恨甩下车帘。霎时,谢令仪睁开眸子,与车上的云初绽对视,两人皆是一惊,这云初绽的眉心,竟也有一枚泣血红痣。
她定了定神,回想起来,似是与梁煜初见后,他在上京城内包了醉云坊花魁的贴身侍女,重金砸下去,闹得满城风雨。她当时听了两三句闲话,似乎那侍女眉心,就长了枚红痣。
不等她再想,云初绽施施然开口:“渴了。”
一侧的小女使俯身去倒水,被她制止,下巴朝着谢令仪扬起:“我要你倒。”
谢令仪诧异看着她,身形未动。那云初绽在醉云坊做惯了侍女,见多了清高、不屈的女子,收拾人极有一套。
况且梁煜将她放在这里,摆明了要磋磨这人。想通此事,她越过两个女使,上手在谢令仪身上掐了几下:“没听到吗?我说,你来倒水!”
马车外声响一静,接着是打马跑远的声音,谢令仪清楚,若无梁煜暗示,云出绽不敢如此。
女人的善妒会引来无数麻烦,她犯不着此时与云出绽对着干,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的戏码,谢氏女不屑于此。
一路上,云出绽因为谢令仪的顺从,信心大涨。从刚开始的指使,变成近身服侍,甚至要她手捧痰盂接下她的饭后漱水。
“啊——这茶九分烫,你要害我不成!”
一壶沸水忽地倾泼,正溅在谢令仪藕荷色织金广袖上。玉腕霎时赤霞侵染雪色,惊得她素手急急抽回,却已迟了。
这番动静引得锦帘陡掀,梁煜眸光如电,早将那片红痕收入眼底。云纹靴往前半步又生生钉住,只将腰间长刀扣得铮响。
车辕在官道上碾出细碎的吱呀声,谢令仪垂眸盯着裙裾上颤动的流苏,鸦青鬓发在残阳斜照里洇开暗影,她露在外面截儿细腻柔弱的脖颈,像被禁锢翅膀的鹤,企图用沉默来对抗。
梁煜望着她瓷白的侧脸,见那两扇睫羽始终未抬,怒意一寸寸漫上咽喉。好、好!她宁愿受苦也不愿低头,那就叫她好好吃吃苦头!
狭窄车厢内檀香浮动,云出绽摸不清梁煜态度,随那两个小女使一道敛息垂首,在这一瞬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男人狠狠撒开车帘,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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