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寂静的山林间。寒风卷着松涛，呜咽作响，像是什么东西在暗处低语。
火光乍起，瞬间撕裂了浓稠的黑暗。
几十个高举火把的村民从林中涌出，火光映照着他们一张张黝黑而愤怒的脸，手中的锄头、柴刀在跳跃的火苗下泛着森冷的光。
他们如同一道移动的墙，将林疏月和身前的少年团团围住。
“什么人！竟敢擅闯后山禁地！”
一声苍老而威严的怒喝在林间炸开。一个拄着根光滑木杖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他须发皆白，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火光下却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林疏月。
“你们触怒了山神，今天必须给个交代！”
“对！给个交代！”
村民们群情激愤，手中的农具握得更紧，包围圈又缩小了几分。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林疏月心中一紧，面上却未露分毫。
她身侧的少年，已然向前踏了半步，将她完全护在身后。他一言不发，那双幽深的眸子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周身散发出的气势，竟让鼓噪的村民们下意识地噤了声。
林疏月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少年身形微顿，却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保护的姿态。
林疏月知道，此刻硬碰硬绝非上策。她从阿砚身后探出半个身子，露出一张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苍白柔弱的脸，对着为首的老者深深一揖。
“老丈，各位乡亲，请恕我深夜冒昧。我是新到任的平昌县令。若有惊扰山神之处，我在此赔罪了。”
她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刻意放出的怯意，却又字字清晰，在这片嘈杂的山林中，准确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林县令？
村民们面面相觑，眼中的敌意稍减，转为惊疑和审视。那守山老者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那看起来柔弱怯懦的县令竟会在夜间踏入这深山老林。
“县令又如何？县令就能不敬山神，闯我族的禁地？”老者手中的木杖重重往地上一顿，态度依旧强硬。
“老丈误会了。”林疏月苦笑一声，神情恳切，“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自到任以来，眼见平昌土地贫瘠，百姓衣食无着，心中忧虑，夜不能寐。我听闻这后山物产丰饶，乃是山神对平昌百姓的恩赐，故而斗胆前来，是想为大伙儿求一份活路，寻一些能让全县人过上好日子的‘山神的馈赠’。”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自己的行为从“冒犯”扭转为“为民请命”。
见众人神色稍有松动，她立刻举起手中一直攥着的两块石头，一块是灰白色的石灰岩，一块是泛着黄的陶土。
“大家请看，这就是我找到的山神的馈赠！”
她摊开手掌，任由火光照亮那两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乡亲们有所不知，这两种石头，看着不起眼，却是宝贝。黄色的土，能烧出坚固的青砖红瓦，让我们住上不漏雨的房子。这白色的石头磨成粉用火一烧，和沙子石子和在一起，能铺成比官道还平整结实的路，更能砌成百年不倒的堤坝！”
她的话语浅显易懂，没有半句艰涩的术语。村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看她手里的石头，又看看她真诚的脸，眼中的怀疑更深了。
“石头就是石头，还能有这神奇作用？你这女娃，莫不是在诓我们？”有人在人群中嘀咕。
林疏月早料到他们不信，她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不仅知道怎么把它们变成宝贝，还知道怎么让它们给大伙儿换来实实在在的钱和粮。我承诺，若在此开山取石，县衙绝不白拿一分一毫。山是大家的，这山神的馈赠，自然也该由大家共享。”
她顿了顿，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诱饵。
“我有两个法子。其一，叫‘工抵赋役’。凡是参与开采、烧窑、修路的乡亲，按工记酬，工钱可以直接抵扣家中的赋税徭役。干得多，不仅不用交税，县衙还倒找钱粮！”
工抵赋役？
这词新鲜，不用交税还有钱拿？
人群中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许多人眼中露出了渴望。
“其二，叫‘技术入股’。若是有懂得如何烧制的人参与进来，最后赚了钱，咱们按说好的份例分红。这山，永远是大家的，这钱，也能源源不断地流进大家的口袋！”
她描绘的图景太过诱人，以至于村民们一时都忘了追究她“擅闯禁地”的罪过。
他们面面相觑，眼中的怒火早已被一种混杂着怀疑与期盼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为首的守山老者沉默了许久，浑浊的眼睛在林疏月和她身前那个煞气十足的少年身上来回打量。
他活了这把年纪，见过太多画大饼的官老爷，可从未见过一个肯把利益分给他们这些泥腿子的，更何况还是个如此年轻的女县令。
最终，他紧绷的脸庞线条稍稍柔和了些，“你说的这些……当真？”
“当真。”林疏月斩钉截铁，“我林疏月，以平昌县令之名担保。”
老者又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道：“此事事关重大，还需请示族中长老，从长计议。天色已晚，林大人还是先请回吧。”
这便是松口了。
林疏月心中一松，面上依旧恭敬，“理应如此。明日一早，我再备上薄礼，正式登门拜访各位族□□商大计。”
一场眼看就要激化的冲突，就此消弭于无形。
危机暂时解除，林疏月和阿砚在村民们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转身离开。
直到走得远了，确认无人跟随，林疏月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竟是被冷汗浸湿了。
她侧头看向身旁的少年，他依旧沉默，只是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昏暗的月光下，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
“刚刚，多谢了。”林疏月轻声说。
阿砚脚步一顿，偏头看她，眸光在夜色中闪动，摇了摇头，没说话。
林疏月笑了笑，也不再多言。
……
次日，平昌县衙，大堂。
清晨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在大堂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给这陈旧的衙门带来了一丝暖意。
林疏月刚换上官服，准备召集几个衙役，商议今日拜访山民和勘探矿山的事宜，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便从堂外传了进来。
“哎呀，林大人今日气色不错嘛。看来昨夜是休息得很好啊。”
只见一个身形微胖、面容白净的中年官员，捻着两撇小胡子，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此人正是平昌县的二把手，孙县丞。一个典型的笑面虎，也是工部尚书安插在此地，专门给她使绊子的人。
林疏月心中冷笑一声。
来了，等的就是你。唱念做打，戏台子都给你搭好了，就看你怎么演。
她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孙县丞有事？”
孙县丞对着她拱了拱手，笑得一脸和善：“不敢不敢。下官只是听闻，林大人昨夜似乎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还惊动了后山那些‘野人’，差点激起民变。下官忧心大人安危，特来问候一声。”
他嘴上说着“问候”，眼中却满是幸灾乐祸的看戏神情。他这话声音不小，大堂上来来往往的衙役书吏都听见了，纷纷停下脚步，竖起了耳朵。
“哦？”林疏月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孙县丞的消息倒是灵通。”
“不敢当，不敢当。”孙县丞笑容更盛，语气却陡然一转，带上了几分公事公办的严肃。
“林大人初来乍到，不懂平昌的风土人情也是有的。但这后山禁地，关乎山神安宁，百姓福祉，万万不可轻动啊。大人此举已然引得山民怨声载道，若是因此激起民变，下官……也只好如实上报郡守大人，为大人分忧了。”
好一招以退为进，名为“分忧”，实为告状威胁。
他笃定林疏月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女官，被这阵仗一吓，必然手足无措，只能任他拿捏。
谁知，林疏月听完，非但没有半分慌乱，反而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
“啪”的一声脆响，让整个大堂都为之一静。
孙县丞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只见林疏月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炬，直视着他，先前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分忧？我看孙县丞是想替本官做主吧？”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不等孙县丞反应，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叠好的图纸，猛地拍在案上。
“孙县丞来得正好，本官正要与你商议一桩天大的好事。”
她将图纸展开，上面是用炭笔绘制的精密结构图，虽然只是其中一部分，但那严谨的线条和巧妙的设计，绝非凡品。
“此乃‘立式烘暖烧窑法’的图解。本官为解平昌之困，连夜亲赴后山，寻得烧制所需之原料，并已与山民代表初步达成合作意向。此法一旦功成，平昌县砖瓦、水泥将可自给自足，甚至远销他处，此乃造福一方的泼天功绩！”
她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大堂内外的衙役书吏们听得目瞪口呆。这新来的县令大人到底在说什么？
林疏月根本不给孙县丞插话的机会，她往前一步，逼视着他，声色俱厉。
“本官为平昌县百姓的生计殚精竭虑，孙县丞身为县丞，不思如何协助，反而听信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在此横加阻挠，公然质疑本官！你到底是何居心？”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孙县丞心上。
他被林疏月这突如其来的雷霆反击打懵了。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柔弱可欺的女官，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强势？
她不仅拿出了所谓的“实证”，还反过来给他扣上了一顶“阻碍地方发展”、“居心叵测”的大帽子！
这要是传出去，无论真假，他的官声都完了。
“你……你血口喷人！”孙县丞脸色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林疏月的手都有些发抖。
“是不是血口喷人，孙县丞自己心里清楚。”
林疏月冷哼一声，收回目光，对着堂下众人朗声道，“传本官命令，即刻起，由张主簿牵头，清点县衙可用人手、府库可用钱粮，全力配合后山开发事宜！若有阳奉阴违、怠慢阻挠者，一律严惩不贷！”
“是，大人！”几个机灵的衙役立刻高声应和。
孙县丞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一局，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看着孙县丞吃瘪的样子，林疏月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一名衙役突然神色慌张地从外面冲了进来，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
“大人！大……大人！不好了！”
林疏月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那衙役喘着粗气，声音里满是恐惧，“昨日……昨日答应与您商议合作的那几个，他们、他们今早被人发现全都昏倒在家中，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像是……像是中了邪！外头的人都说是山神发怒，现在传得满城风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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