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下行。轿厢外是一层又一层的科研办公室。午餐时间，平时行色匆匆的研究员们这会难得地放松下来，成群结队地走向食堂。
透过电梯的玻璃，可以看见半空中是一架又一架忙碌地小型无人机，不停地从固定地位置抓取人类配置的小型包裹，再向着各层办公区进发——用来给选择不去食堂地员工们递送餐食。
电梯门打开，他们逆着人流前行。艾桐跟在斯伯格和陈缨身后，纵使是一个完美地机器人，他倒也无法完全精准地计算到每个人都运动轨迹。所以艾桐能做的，就是一路上对着不停撞向自己地肩膀和手臂道歉。
“对不起。”
“哦，真的很对不起。”
“啊，撞到您的手臂很抱歉。”
当说到第九句“对不起”的时候，艾桐的神经网络单元已经根据人流中收取到大量的运动轨迹分析出了他们运动模式了，那就是——没有模式。
人类很多的行为都是随机的，就比如刚刚那位灰色衣服的研究员上一秒还在去往食堂的最短线路上，下一秒就往右偏斜30度走上另一条线路。原因是那条线路上出现了他的饭搭子。
这个结论很快在艾桐的中枢系统加深了记忆，因为他又差点撞上一位突然停下脚步的红色长卷发的工作人员。而她停下后，从口袋拿出手机，对着玻璃幕墙外的大片花墙拍起了照片。
蔷薇，艾桐是知道的，他的数据库里记载了这种花：蔷薇科，原产于中国的落叶灌木，花期为每年的4-9月，耐寒，主要分布在北半球温带、亚热带及热带山区等地区。
艾桐走到红卷发身边稍远一点的距离，也看向了蔷薇。
“你也喜欢蔷薇？”红卷发侧头。
“它们……很好看。”
艾桐没有正面回答，他无法表达喜恶，因为机器人根本就没有自己喜恶，他只能根据人类的表情、动作以及各种反馈来判定对方的喜恶，然后来实时调控自己的应对反馈。
这是理解能力，是基础推理能力，是决策和规划能力，是算法。
“所以我把它们拍下来，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了。”红色卷发点击了几下快门。
“是的，这是个好主意。”艾桐赞同，然后向对方告别。
跟着斯伯格走到了停车场，斯伯格解锁打开了车门。在确认艾桐完全有自己上车的能力后，陈缨也坐上了副驾驶。
“教授你还是那么执着于旧东西。”陈缨边系安全带边说：“现在的智能驾驶是L5级别了，完全可以在下电梯的时候就用通讯器把程序设定好，这样我们走到中心门口的时候，车子就已经在等我们了嘛，也不用自己驾驶，直接到达目的地。或者，你给艾桐做一个联网功能，以后我们去哪里，只要跟他说就好了。”
“第一：艾桐不联网。”斯伯格启动了车辆：“第二，我讨厌智能驾驶。”
虽然斯伯格没有智驾，但是并不妨碍这个城市智能运输系统的快速发展，该系统完全覆盖了这座城市的交通运输、城市服务控制和车辆制造。
不过斯伯格不喜欢，陈缨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大概也是托智能运输系统的福，路上没有堵车，也没有路怒。车子平稳、准时地到达目的地——一家叫做“蓝海”的西餐厅。
餐厅里人声嘈杂，灯光算不得亮堂，纵使现在是白天，也有很多餐桌和客人隐没在角落里。
落座后他们和服务要了两本菜单，陈缨一本，斯伯格一本。
选好餐品后，叫来了服务员。
“Spaghetti-bolognese 和Chess burger套餐是吧？“服务员斜眼看了看他们三个人：“只要两份吗？”
“是的，我不需要。“艾桐回答。
“他吃过了。“斯伯格道。
艾桐回头看了看斯伯格，想要分析一下他的面部特征，想要弄清楚他说谎的原因。可惜斯伯格面色如常，艾桐没有分析出任何不寻常的数据。
“主食会给你们送上来，套餐里的饮料自己去吧台取。”服务员把取号机的小票撕下来丢在桌子上，扬手把菜单一收，转身走了。
“她不高兴。”艾桐发现了：“是因为我没有点餐吗？”
“都这样，你看看这里的人，哪有高兴的？“陈缨拿起通讯器回复研究组里的消息。
艾桐走进餐厅时就已经发现了，这家餐厅里的人类，面部所展现的表情特征都在告诉艾桐一个讯息。他们不太快乐。
“结构性失业造成的社会问题。”斯伯格站起身俯下头，低声说：“所以外出的时候，艾桐你不可以告诉别人你是机器人，否则，我们可能会有大麻烦 。”然后对着艾桐眨了眨眼睛，走向了洗手间。
的确，AI大量的普及和投放使社会进入到一个快速发展和分化的阶段，大量的机器人接管了绝大多数生产性和服务性工作。
比如车间的工人被不需要休息的机械臂代替；马路上奔波的外卖员快递员被智能化的物流机器人代替；高端市场里的上货员和收营员被智能market系统代替，而市场的门口是为数不多保留的人类工作岗位——为了增加人流而被请来表演捏气球的小丑演员。
前半个世纪那些传统通过工作实现自我价值和社会地位的途径被切断，很多一部分人失去经济来源，完全依赖社会福利维持基本的“还活着”状态，形成庞大的“无用阶层”。
虽然阶级对立的另一端是掌握着AI技术和机器人所有权的公司或个人，但是他们不会平白无故的跑到“无用阶层”出没的马路上闲逛，他们只会穿梭于一个又一个的标会中，一场又一场的投资晚宴上。
于是这些在城市上工作的机器成了贫富分化矛盾的发泄点。城市中针对智能产物的□□事件时有发生，因为没有收入来源，也没有可用于被执行的财产，所以这些“无用阶层“的施暴者并不担心自己被捕，他们甚至觉得投身于监狱中也许更可以让自己果腹。
所以基于现状的分析，如果被发现自己是个机器人，那真的是个大麻烦。艾桐思考后认同斯伯格的观点。
“0211号，饮料好了，吧台取！”
陈缨依旧在通讯器上疯狂打字，眉头都皱起来了。
“看起来没空。”艾桐想。
于是他站起来，拿起小票，走向了吧台。
“一杯西红柿冰柠檬汽水，一杯肉桂美式咖啡。拿好。”吧台的男服务生并没有抬头：“老天爷，今天为什么这么多单子！！！”
男服务生手边的出单机一张又一张的吐出小票来，艾桐看了眼，没有执着于用小票换取饮料的程序，而是选择把小票放在吧台拿起杯子转身正准备离开。
“0211，不好意思，也许，这是我的。“男人的声音从艾桐身后传来。低沉有力，冷静透着疏离，应于25-30岁男人的声线。
艾桐双手抓着杯子转过身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被夹在指节分明的手上的感热纸，纸张微微弯曲，末段卷在了被修剪干净的指甲上，纸被黑色竖线条码占据了大部分位置，而顶端有一串数字：0211。
他偏过头后看到的是对方的线条流利的下巴和清晰的下颌，然后他微微抬起眼睛，看到了感热纸后面的人。面容冷淡。眼光垂下来，眼神深邃又冷静，盯着艾桐。
艾桐低头去看之前放在吧台的小票纸。他的小票纸微微弯曲，挺立在吧台上，像一只打挺卡住的鲤鱼，鲤鱼上面有一串数字：0213。
我卡bug了。这是艾桐第一想法。但是他又瞬间反应过来此刻的第一优先级应该是要把饮料还给那个男人而不是原地自检。
“很抱歉，先生。“艾桐双手递上饮料：”我也是0211号。”
男人回头看了看那张0213的感热纸，再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对着他微笑的男生，思考了一秒后，沉默地伸手，想拿走艾桐手上的饮料。
沉默代表不计较。
然而就在饮料拿取的瞬间，男人的指尖无意的触碰到了艾桐的指节。
他动作停下来，手指僵在玻璃容器上。
场景瞬间有点滑稽，看上去就像是两个男人同时在争抢饮料。
然后他低头看了看艾桐的手指，眼神再次流转，重新回到了艾桐的脸上，这一次，他的冷静的眼神中重新带上了一点审视。“不对，你是0213号。”
“很抱歉，先生。”艾桐缩回了手指，垂在身侧，真诚又温和“我忘记读取我的取餐号了。”
“卓中校？”斯伯格的从男人身后出现。
“教授。”男人侧头看了一眼，然后微微颔首，回应斯伯格。
“你也来这里吃午餐？我听说你们之前的野外测试算是告一段落了。”
“是的，前天回来了。今天是第一天休整，所以来吃一些人类爱吃的食物。”
“哈哈。”斯伯格笑出声“压缩干粮确实是难吃了些，但是对于你们这样经常出任务的军人，它最合适不过啦。”
“教授呢？不在食堂吃，也来这里吃午餐？我记得中心附近有很多自动化餐厅，口味也是很不错的。”话是说给斯伯格的，眼神却回到了在艾桐身上。
“我还是喜欢来人类做服务员的餐厅”斯伯格回应：“有人味儿。”
“对啦，”斯伯格转向艾桐：“这位是卓毅卓中校，陆军中校。”
“您好，卓中校，我叫艾桐。”
“……”
并没有预期的回应。
“0213号！”
艾桐听到自己的鲤鱼号码被叫到了，把头低下来微微侧身走向吧台。
少说话，少对视，少交互，降低存在感。这是最好的不让别人发现自己是机器人的方式。艾桐谨记斯伯格的告诫。
“那很巧，我们很快就要在中心见面了。“艾桐取回饮料后隐约听到斯伯格说。
“是的，很快。”卓毅回身，路过艾桐。
错身而过，他觉得中校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有一丝他弄不明白的意味，然后就是很轻的一句：“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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