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然房间的灯光比外面更柔和一些，有点昏黄。天花板嵌了一圈星轨灯带，发出微弱的光，像夏夜稀疏的星星，静静散开。房间布置很简单，一张双人床靠墙放着，床头丢着几本看了一半的小说和漫画。另一边是干净的书桌，上面摆着那台总是很干净的笔记本电脑，旁边的笔筒里，文具收拾得整整齐齐。
空气里有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混着晒过太阳的干净衣服的味道，还有一点木质洗发水的清冽气息。整个房间感觉清爽、安静又温暖，就像顾然给人的感觉一样。
唐嘉浩躺在床靠里的一侧，后背轻轻贴着有点凉的墙壁。
顾然也在另一边躺下了，动作比平时安静不少。
房间里一时只有两人轻轻的呼吸声，交错在安静的空气里。
唐嘉浩转过头，看着顾然的侧脸轮廓，有点出神。
这张脸，和第一次见时没什么变化，干净，俊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利线条，但常挂着的笑容让他没那么有距离感。睫毛又长又密，鼻梁挺直，平时总带着点戏谑微微上扬的嘴角现在自然地闭着，竟然显出一种从没有过的安静和柔和。
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酸。
原来，从一开始，那种没理由的被吸引和亲近感，是因为他喜欢上了一个由自己小时候愿望画出来的“理想”。
原来，那些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不是错觉，而是埋在岁月深处的稚嫩盼望，终于在现实里得到了最圆满的回应。
一个会保护他、照顾他、陪他迎风骑车、陪他玩闹、为他做饭、听他絮叨的朋友。
一个像哥哥又像最好朋友，在每个黑暗时刻都坚定站在他身边的温暖存在。
顾然。你真的来了。
他从没想过，妈妈最后留下的，会是这样的形式。不是冰冷的银行卡数字，也不是一段枯燥的代码文件，而是一个有着灿烂笑容、鲜活情绪、真实体温，会和他斗嘴吵架、会在他摔倒时毫不犹豫背他下山、会用温热大手包住他冰凉指尖的……人。
顾然，是妈妈造的。
胸口一阵发闷，不是难过，而是一种特别复杂、说不清的情绪在身体里悄悄流动。
顾然不是人类。
可他模仿得那么真。他会开怀大笑、会死要面子、会嘴硬心软，会学电视广告词学得特别像，连打游戏输急了都会偷偷撇嘴翻白眼。
他这么像一个人，却又不是真的人。
唐嘉浩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过去的点点滴滴：顾然从不在外过夜的坚持、那完美到不真实的长相和体能、对管乐器完全没办法的表现、睡觉时一动不动的姿势、说自己从不做梦、还有那永远平稳规律得惊人的心跳……
所有线索终于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每一个细节，都是妈妈精心埋下的伏笔，都是她用尽一生才华和心血，为他量身打造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而现在，顾然就安静地躺在他身边，甚至因为困打了个小哈欠，不明所以地侧了侧身。
唐嘉浩的目光粘在他身上，巨大的情感浪潮几乎要把他淹没。
“你真的……来了啊。”他在心里无声地说。
原来妈妈真的不忍心让他一个人长大。
她用自己的方式，让顾然以最好朋友的身份，来继续那份永远的守护。
唐嘉浩的眼神慢慢软下来，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温柔。
他知道，顾然对这一切完全不知道。
他还在用那副大大咧咧、毫无察觉的态度面对自己的特别，以为自己只是比普通人更有天赋些，甚至会把那些不正常轻描淡写地说成运气好或者体质特殊。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本质是精密机械和复杂代码造出来的。
有一瞬间，唐嘉浩几乎要冲动地告诉他真相——但话到嘴边，又被硬咽了回去。
顾然没转身，却像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唐嘉浩过于专注的视线，保持着姿势低声问：“还没睡？”
唐嘉浩回过神：“嗯。”
顾然这才翻过身，正对着他，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带着纯粹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你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他看得出唐嘉浩今晚情绪很不一样，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那发红的眼圈和特别黏人的举动都让他放心不下。
唐嘉浩没回答，只是依旧看着他。目光直接又专注，好像要穿透外表，看到最里面的秘密。
顾然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想用玩笑化解这奇怪的气氛。
“别这么盯着我行不行？”他努力让语气轻松点，但笑容有点勉强，“我脸上又没长花，还是说终于被我的帅惊到失眠了？”
唐嘉浩摇摇头，眼眶却更红了，声音轻得像羽毛擦过被面：“没有。就是……觉得很庆幸。”
顾然愣了：“庆幸什么？”
“……庆幸你在。”唐嘉浩低声说，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感情。
这话让顾然怔了一下，他似乎隐约碰到了一点边缘，但完全不懂这沉重情绪从哪里来。在他看来，这可能只是少年人突然的感伤或者缺乏安全感。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担心几乎溢出来：“你到底怎么了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发烧了？” 说着，他甚至下意识想伸手去摸唐嘉浩的额头。
见唐嘉浩还是沉默，顾然放弃了追问，他叹了口气，用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态度，直接伸出手臂，一把将唐嘉浩搂进自己怀里。
“行了行了，别瞎想了。”他拍了拍唐嘉浩的后背，动作有点生硬，但力道是温柔的，语气也缓了些，“天又没塌下来，有啥好难过的。怎么委屈得跟没人要的小狗似的。”
怀里的唐嘉浩一点没抗拒，反而顺从地靠进来，把额头抵在他肩窝，手臂也环上了他的腰。
唐嘉浩感受着那片胸膛传来的、稳定得几乎刻板的呼吸和心跳。顾然身上的气息干净清爽，是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混着极淡的、像是某种干净零件般独特的气息。
顾然显然不太会处理这种细腻的情感问题，更别说这种没头没尾的低落。他只能凭着本能，笨拙地、一下下拍着唐嘉浩的背，放低声音哄着：“……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呢，又跑不了。”
唐嘉浩闷闷地“嗯”了一声。
“别难过了。”顾然干巴巴地重复着贫乏的安慰话。
“我没难过，”唐嘉浩把脸埋得更深，声音喃喃，“是太高兴了。”
“高兴成这样？”顾然无法理解地嘟囔，“又哭又抱的……”
“真的。”唐嘉浩声音很轻，“就是太高兴了，反而有点想哭。”
顾然怔了怔，似乎无法理解这种复杂情绪，最后只是又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用一种解决实际问题的态度说：“……那哭完就赶紧睡，明天还得早起复习呢。”
唐嘉浩在他怀里动了动，整张脸埋进他脖子间，深深吸了口气，那熟悉安心的气息包裹了他。
“……顾然。”
“嗯？”
“谢谢你，”唐嘉浩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说梦话，“来到我身边。”
顾然没回话，只是抱紧了手臂，把他更牢地圈在怀里，用动作代替了回答。
窗外夜色温柔，星星的微光透过窗帘缝，在墙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点，像梦境留下的痕迹。
唐嘉浩闭上眼。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七岁那年，窝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对着那个银色的猫耳机器人模型，用稚嫩的声音许愿：“如果我长大了，能有一个真正的、只陪我一个人玩的朋友就好了。”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孤独是什么，也不懂失去的痛苦，只是习惯了和那些沉默的电路和机械说心事。是妈妈温柔地告诉他，真正的朋友，会陪你吃饭，会在你渴时递上温水，会察觉你没说出口的难过，也会在你淋雨时，为你撑起一把伞。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都是。”——那是妈妈亲手写下的承诺。
现在，竟然成了真。
顾然没再说话，只是用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头顶，无声地、有节奏地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惊后终于安心睡着的孩子。
唐嘉浩慢慢睁开眼，目光没有焦点，嘴角却轻轻扬起一个很深很安稳的弧度。
那是好久没有的、彻底的、放下所有防备的安心笑容。
他知道，胸膛下那颗跳动的心脏可能是精密模拟的结果，那平稳的呼吸可能是程序设定的节奏，但现在传来的温暖和守护，却比任何血肉之躯都更真实、更坚定。
他已经不在乎顾然是不是人类。他只知道，顾然是他的朋友，是妈妈跨过时空送来的最后、也是最珍贵的礼物，是这个世界上他独一无二、不能失去的存在。
因为这是妈妈留下的，爱和陪伴最极致的延续。
在这个夏夜，在这间安静的房间里，他似乎终于找回了童年梦里一度丢失的所有温暖。
窗外的风，轻轻吹动帘角。
顾然的呼吸均匀绵长，带着他特有的、雷打不动的沉稳节奏。
唐嘉浩的头微微动了动，在顾然怀里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像一只终于找回窝的小动物，彻底放松下来。他轻轻闭上眼，让这股巨大的安心感把自己温柔包住。
耳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楚，落进心里——
“晚安，嘉浩。”
“……晚安，顾然。”
夜色深沉，星光安静。
少年们的夏夜，终于落下，归于温暖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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