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盛夏,淮南区中心医院那条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长廊。
十二岁的季近青穿着不合身的旧T恤,像一株被遗忘在阴影里的植物,蜷缩在冰凉的塑料长椅上。父母的离异与各自的重新组建家庭,让他成了皮球,被暂时踢到城西的远房亲戚家。
这场突如其来的感冒,与其说是身体不适,不如说是对陌生环境的一种消极抗议。他憎恶周遭的一切,孩子的哭闹、大人的絮叨、护士不耐烦的喊叫,以及落在他身上那些或怜悯或嫌弃的目光。他用阴郁和沉默筑起高墙,将自己牢牢封锁。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就坐在斜对面,和他一样,独自一人。最刺眼的是她右眼上那个蓝色的眼罩,洗得发淡,与她身上那条简单的碎花裙子一样,透着一种被反复使用后的旧意。
她没有东张西望,没有不安扭动,只是低着头,用还能视物的左眼,专注地盯着自己凉鞋的鞋尖,仿佛那里有另一个世界。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却没有任何表情,是一种近乎真空的平静。
“温妤安!”护士的声音划破嘈杂。
女孩应声抬头,平静地站起身,走向诊室。那一瞬间,季近青看清了她,苍白清秀的脸颊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她的眼神,是那种彻底的漠然,不是坚强,不是委屈,而是对自身处境、对周遭环境一种全然的、不抱任何期待的接纳与无视。
季近青那颗被冰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了一下。在这个女孩身上,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孤独。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燃起的一星火苗,微弱,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慰藉。
当女孩拿着药袋走出诊室时,季近青鬼使神差地挣脱了亲戚的手,悄悄跟了上去。他保持着距离,像个小影子,看着她走出医院大门,瘦小的背影最终被盛夏白花花的阳光吞噬。
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她为何独自一人,他只记住了三个信息:她叫温妤安,她戴过一个蓝色的旧眼罩,她的眼睛很冷漠。这三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像三片冰冷的雪花,落在了他荒芜的心田,凝华成了最初的那片云。
命运的巧合让季近青在升入初中后,于隔壁班的名单上再次看到了“温妤安”三个字。那一刻,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随即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窃喜。原来他们离得这样近!
整个初中三年,季近青成了一个最隐秘的观察者。他的成绩很好,一直是年级前列,这让他拥有了某种程度上的“隐形”特权——老师不会过多关注一个安静优秀的学生私下里在看什么。他利用了一切可能的机会。
他会提前计算好她每天从教室到开水房、到厕所的路线,然后“恰好”出现在走廊的某个拐角,只为能远远地看她一眼。
她总是独自一人,抱着书本,脚步不疾不徐,脸上是那种一成不变的、对周遭漠不关心的神情。她的成绩极其优异,几乎稳定在年级前三,但她从不参与课间的嬉闹,也似乎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那种彻底的疏离感,与他在医院初见她时留下的印象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他留意到很多细节:她习惯用那种最普通的、带香味的圆珠笔;她看书看到投入时,会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敲击桌面;她冬天总是戴着一副灰色的、看起来不太保暖的毛线手套;她很少笑,偶尔在听到某个冷僻的知识点时,嘴角会极轻微地向上弯一下,转瞬即逝。
这些细节,像无数细小的水汽,在他心里一点点汇聚,让那片名为“温妤安”的云层变得越来越厚。他像一个吝啬的守财奴,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关于她的每一个碎片。
他不敢上前搭话,甚至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他害怕自己拙劣的靠近,会打破她周身那种完美的平静,更害怕从她那双清澈却漠然的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全然无视。他满足于这种单方面的守望,将她视为照进自己灰暗青春里唯一的一束冷光,尽管这束光,从未真正温暖过他。
初中学校组织作文比赛,获奖名单贴在公告栏。她的名字赫然在列,是一等奖。他挤在人群里,看到了她的文章,工整清秀的字迹,内容却透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与疏离,仿佛在描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世界。
他站在公告栏前,反复将那段文字读了好几遍,直到上课铃响。那一刻,他更加确信,他们是不同的。她的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广阔和寒冷,而他,只是一个在门外窥探的陌生人。这种认知带来一丝酸楚,却也更坚定了他的仰望。
凭借优异的成绩,季近青毫无悬念地考入了温妤安所在的那所重点高中,并且和她一起分在了理科实验班。当他在红榜最顶端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巨大的喜悦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们又在同一片天空了。
高中生活的节奏更快,压力也更大。温妤安依旧保持着她的绝对优秀,她的名字长期霸占着年级第一的位置,是老师口中交口称赞的榜样,是同学眼中遥不可及的“学神”。
她比初中时更加沉默,也更加冷漠。她几乎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课间也总是埋首于书本或习题,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她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她不再是那个只是安静独行的女孩,而是进化成了一个目标明确、心无旁骛的“纯学战士”。
季近青的成绩同样出色,始终保持在年级前十,这让他得以继续留在有她的“第一考场”。每次大考,走进那个肃静的教室,看到她已经坐在那里,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成了他高中时代最隐秘的慰藉和最大的压力来源。
高一下学期第一次月考后,他鼓起了一生中最大的勇气。那次他超常发挥,名次紧挨着她。走进第一考场时,她正坐在窗边的位置看书,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一幅安静的油画。
他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脚步不受控制地在她座位旁停下,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同学,请问你是温妤安吗?”
她闻声抬起头。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他看到了她完整的正脸,比远观时更加清晰,也更加……有距离感。她的眼睛很漂亮,像黑色的琉璃,清澈见底,但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被打扰的不耐,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那眼神,就像看一个偶然落入视线的无关物体——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或者空气。
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便重新低下头,沉浸回自己的世界。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钟。
她根本不在意他是谁,长什么样子,甚至可能下一秒就彻底忘记了曾有他这个人存在过。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酸楚,瞬间从季近青的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僵在原地,几秒钟后,才机械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整个考试过程,他都能感觉到自己耳根在发烫,心思完全无法集中。他之前所有关于“同类”的幻想,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她的冷漠,是源于内心世界的绝对强大和自足,是站在顶峰后对脚下蝼蚁的自然无视。而他的阴郁,是源于自卑、怯懦和无法融入世界的格格不入。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成绩的排名,而是一道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次短暂的对视(如果那能算是对视的话),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云层上。
酸楚之外,是一种更加清醒的认知。他不再幻想能成为她的“同类”,但他想要靠近她的愿望却变得更加迫切,甚至带上了一种卑微的赎罪感。
他想要变得更好,好到足以让她那漠然的目光,能在他身上有片刻的、哪怕只是出于对优秀同辈的认可般的停留。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学习,不仅限于课本。因为她看的书,他会去找来看;她可能感兴趣的领域,他会去涉猎。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可能拉近与她精神距离的知识。
他知道她目标是顶尖的大学,于是那也成了他唯一的目标。这场暗恋,早已不再是少年情愫,而是演变成了一种支撑他整个青春时代的、近乎偏执的信仰与动力。
然而,暗恋的就像品尝未成熟的青梅果大多只有酸楚的余韵。他看到她偶尔会被其他成绩同样优秀的男生请教问题,她会简洁地回答,表情依旧平淡,但至少,有了交流。而他,连开口请教的勇气都没有。
他只能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默默注视,将每一次偶遇、每一次考场同行,都当作隆重的仪式在心里反复咀嚼,然后又因为她的全然不知而倍感失落。那片积压的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沉,饱含着无人知晓的感情。
高中三年,就在这样无尽的仰望、酸楚的甜蜜、卑微的奋进中悄然流逝。他收集了关于她的无数细节,却从未敢让一片雪花,真正落在她的肩头。直到那场最终湮灭于大雪纷飞中的告白。
小季:我是季近青[爱心眼]
安安: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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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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