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雁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仅城墙之隔,京城内宝马香车,京城外不多远,竟是饿殍遍地。
到处枯骨曝于野,乌鸦盘旋不去。
田垄干裂如龟背,庄稼枯死,就连树皮草根都尽被剥食。
路边倒着奄奄一息的老人,眼眶深陷的妇人怀里抱着瘦骨嶙峋的孩童。
随着饥荒而来的是疫病,行到疫病最重的一处,便闻到腐臭弥漫荒野。
路边尸首横陈,无人掩埋,蝇虫嗡嗡,黑鼠窜行。
好在天气渐渐热起来,疫情有减缓的趋势,但仍不到彻底平息的程度。
她带着有芳口鼻覆浸药粗布做好防护,将公主府中陈米搬来煮粥。
然受灾百姓众多,就算煮成最稀的粥,也仅够三天。
还好前来布粥的贵女不少,听李昭棠的语气是能撑够十天。
在贵女施粥后面来的是前来视察的官员和随行吏役,皆因疫病横行,做着层层防护。
日头渐渐毒起来。
施完粥,林惊雁身上早已被汗水浸透,黏糊糊的十分难受。
人群已散开,林惊雁耐不住热,悄悄将覆面粗布掀开,坐在粥棚下,用蒲扇给自己扇风。
她不爱使唤人,这次出来她们只带了随身大丫鬟。
其实有芳怕她受累,一直想帮忙的,但有芳前面做得太多,林惊雁不忍,待都忙活完,便让有芳到不远处休息。
团扇轻轻扇啊扇,林惊雁身上的汗总算扇干。
她坐着发呆,不知何时,远远地,见一辎车停靠过来。
车上下来一青衣少年,正指挥人派发什么。
听不清楚说什么,不过大概是干粮旧衣草鞋之类的。
指挥完,他目光刚好瞥向林惊雁这边,似是发现了她,走了过来。
林惊雁不知来人何许人也,不自觉还是站起身。
“小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少年走到跟前,才见他眉如墨画,眼若星辰,是个好看的小公子。
“敢问阁下是?”
她从前当李姝的时候骄纵任性,目中无人,连见了几次的傅离绡她都不记得,眼前之人恐怕也难入她眼。
青衣少年拱手欲答。李昭棠却从旁边走过来,拔高声音:“你怎么来了?”
青衣少年听到声音,瞥过去:“你怎么又在?”说这话时,他俊眉微微蹙起,似有些不悦。
李昭棠闻言,粉嘟嘟脸霎时染上层绯红,看起来更红了,估计是气的:“见到本公主不行礼可不合规矩呢!”
青衣少年声音清越,嗓尖微微吊起,既带着点被迫妥协又带着点调笑意味:“好好好,小臣见过咱们的永乐公主。”
李昭棠叉腰,樱桃小嘴撅起:“你和谁是咱们呀!”
林惊雁目光默默在二人身上徘徊,敏锐地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干脆找个凳子坐下,继续自个儿给自个儿扇风。
青衣少年拍拍手上的灰:“我看你也是口齿伶俐,你我可是同窗,用得着那么计较吗?”
李昭棠轻哼:“你不讲规矩,本公主教育你是应该的。”
她的目光瞥向坐在小凳子上一边扇风一边吃瓜的林惊雁,不情不愿介绍:“阿姊,他就是江枫渔,我和你提过的。”
江枫渔?林惊雁有印象,就是李昭棠口中那个立志要成为状元的男人。
林惊雁觉得他性格挺好玩,出于礼貌向他点头。
突然,那江枫渔落拓一笑:“提过在下?虽话有不妥,但小臣还是要说,二位公主乃闺阁女子,私底下议论外男不好吧。”
他理了理身上衣裳,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虽然小臣知道自己相貌不凡,见之倾心、掷果盈车,京中女子多有倾慕。”
“但小臣不是那种随便之人。这般私下品评,实在有损公主清誉。”
林惊雁嘴角抽了抽,坐在一旁默默抚额:这人还真是男频爽文男主龙傲天。
一向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李昭棠都忍不住掀眼皮,挤着嗓子说:“你想得太多了吧。”
江枫渔不恼,向她走一步,稍稍歪头,对她爽朗笑:“那你说我什么?”
“说你脸皮比城墙还厚。”
“这叫君子坦荡荡……”
“你还君子呢……”
李昭棠和江枫渔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李昭棠有些不想理他,便拉起林惊雁想要去做事。
可那江枫渔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滔滔不绝。
林惊雁跟着李昭棠走。一下看向这人,一下看向那人,总觉得自己夹在中间不好,便找了个如厕的借口离开了。
可惜刚才她夹在中间,只顾着听他们争论,都找不到回去的路。
她郁闷地走在路上,用鞋尖踢小石子玩,骤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父,你的意思是说那些死去的冤魂不愿离开,才造成疫病一直持续的吗?” 是薛兵那憨子的声音。
她下意识躲到一棵树后面。
“有一部分这样的原因。” 傅离绡嗓音低柔:“若是再过一月,乾精足够强烈,倒是可以将它们驱散,不过,一个月会死很多人。”
薛兵迟疑问:“若是如此,那这次可要牵丝将军将它们拘下?好好惩罚?”
“嗯,既然敢借疫病作乱,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那一定很精彩,师父,我何时才能学此术法?”
傅离绡停下脚步:“薛兵,虽修道可以不论仙骨灵根,但毕竟各有所长。”
轻轻拍他肩膀:“有人天生合该走符箓一道,有人命中注定修剑罡之路,这便是你的法缘。强求不属于自己的道途,反倒落了下乘。”
薛兵原本期冀的脸垮了下来,叹气:“好吧,我还是好好学练体吧。
不过,师父,你可有观察过师弟适合什么?师弟如此有天赋,是否可学牵丝术?”
傅离绡声音慢慢拉长升高:“他啊,”轻轻笑了笑:“或许吧。”
薛兵摇头,有些惋惜:“这次可是师父难得展示牵丝术的机会,他却不在,没眼福。”
想到什么,精神变得紧张起来:“只是,李仲为何那么多天不联系我们?不会又出事了吧!”
傅离绡没有回他,伸手捻了片树叶,颇有闲情逸致地用指尖转动把玩两下。
倏地,内力一放,柔软树叶瞬间绷直,似剪青刃朝一处飞去。
这一处正是林惊雁所在的位置,她根本没想到一片树叶还有如此威力,完全反应不过来要躲。
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青刃直直地从她眼前飞过,瞬间,瞳孔感受到异物压迫的幻痛。
傅离绡目光如锐,见到她后复微敛呈柔:“长公主?您这般光明磊落之人,为何要学那鼠辈行偷听之事?”
他向上指了指树干:“既要偷听也该做那树上君子吧!”
林惊雁干笑跑过去:“我没有偷听,只是不知怎么走到这了,司玄天师可否带我回到赈场中央?”
傅离绡声音好听,舌尖挑起:“好啊。”两字温得似要勾人似的。
“竟是如此。臣还以为公主这等娇弱的闺阁女子怕苦,今日答应来施粥却半途而废,躲在这偷懒呢!臣可没有轻视之意,毕竟这些粗活对金枝玉叶来说,确实勉强了些。”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半途而废呢……”怎么感觉傅离绡在点她什么?话说傅离绡这人也是奇奇怪怪的,明明上次对她那么凶,今日貌似又好起来了。
薛兵便是看不惯她,还是行了礼,后继续问:“师父,李仲家在哪,我担心他,不然我待会去找。”
身为“李仲”本人的林惊雁心里咯噔一跳,蓦地略有心虚地低下头。
好在傅离绡悠悠地答:“不必,他貌似与我告假到明日,明日再不回来该去找了。”
说这话时,林惊雁总觉得傅离绡目光貌似不经意地掠过她,令人头皮发麻。
“这里是赈场附近,灾民还算安分。我们还要往西郊去看看灾民情况,找到适合行傩的地方,长公主心系百姓,不妨一同去看看?”
林惊雁不想去,但不认路,不敢乱走,只好点头同意。
在赈场附近灾民境况已然惨烈,越往西郊处走越来越荒凉,但腐臭味也越来越重,行到一处,竟是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林惊雁顿时有些反胃。
傅离绡睨她一眼,声音轻慢:“长公主,你没带浸药粗布吗?”
“我前面带了,太闷了放在粥铺了。”
“这里那么多尸体,再往前走恐怕是饥荒与疫病最严重的地方,公主金枝玉叶,需做好防护。
这是臣的布巾,还未用过,若是公主不嫌弃便将就着用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物什。
白布浸药由手帕覆住,手帕够长,可以绑在脑后,有点像简易版的防毒面罩。
林惊雁没接:“那你怎么办?”
“臣无碍,殿下身体金贵,自然是保重您要紧。”
一面说,那物什便欲戴在她头上,临了却停住,指尖微顿:“臣看公主头上珠钗繁丽,恐怕不便系紧,可以么?”
林惊雁略一偏头,鬓边流苏轻晃:“无妨,你戴吧。”
“得罪了。”他低应一声,将浸药的手帕沿着她的鼻梁轻轻覆下。
粗麻布料微糙,却因浸过草药而透着一缕清苦气息。
系带绕过耳后,冰凉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鬓角碎发,如风掠寒枝,稍触即离。
他唇角微勾一瞬,溢出暖阳,却很快似想到什么,又若冰霜。
林惊雁没发现他的变化,道了声谢,继续往前。
前方境况惨烈。
尸骸枕藉于道,蝇虫蔽日。形如枯骨之人踉跄而行,抓土而食。
林惊雁顿住了:“他们怎么不去领粥?”
“路途远,抢不过。”傅离绡声音淡淡。
便是京郊也很大了。施粥的贵女们做样子,怎可能真正来此最严重的地方?
朝廷倒是发了很多物资,却被层层盘剥得只剩霉米。
林惊雁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拿出仅剩的干粮分给几个看起来最虚弱的。
“我就只有这些了。”那几人将干粮握得紧紧的,说不出一句道谢,只知道狼吞虎咽。
林惊雁被他们的动作吓到,往后退一步,叹气。谁曾想,她还没走远,就有人猛扑过去抢那几人的干粮。
她听到声音,连忙又返回去阻止,拦在中间:“你们干嘛呀,我等下,等下回去就给你们准备新的。别抢了,他们都快饿死了你们没看到吗?”
有人狠狠将她推开倒地,一精瘦暴戾的男人瞪她:“你们这群锦衣玉食的贵人只会说空话,没一个真心救我们。”
林惊雁艰难爬起:“不会的,我今晚就派人过来。”
另一人啐一口,污秽的手指揪住她衣裳:“不信,那你的首饰给我们,我们和官兵换粮食吃。”
“就是!你腕上的金镯子够我们吃半年!”
林惊雁蓦然怔住。
傅离绡摩挲着剑鞘,微俯下,朝他们笑:“那么有精力,看来还不是很饿嘛。真正不想饿死的,爬也要爬到赈场吧。”
他素白锦袍,玉带束腰,看着像个贵公子。
但气质超然物外,携着阴阳鱼佩,透出犹然威仪。
底层百姓最是信奉道者,看他不似常人,竟不敢靠近,面面相觑把手松开。
几人再走几处考察完,便往回走了。
林惊雁在穿越前家庭还算富裕,从不缺吃穿。
在修真界饮圣水吃灵果,也从没挨过饿。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里闷闷的。
她掰手指叹气:“我等下回去就给他们准备干粮吧。”
不知薛兵去忙什么了,等她抬起头,只看到傅离绡。
没人的时候,傅离绡就不会端着那副温和有礼的样子和她装。
他垂眸睨她,稍稍鄙笑:“准备什么?收起你那点伪善和怜悯。
施舍得容易,只会养出贪得无厌的蛀虫。今日你给,他们觉得理所应当,明日你不给,反要恨你入骨。”
“怎么会?”他把人想得也太坏了吧!
他冷笑一声:“生死面前,仁义道德不过虚妄。刚才若非我等在侧,你连全身而退都难。不信,大可独自一试。”
林惊雁嘟囔:“可是他们都快饿死了。”
“饿不死。”他声音轻轻地往上挑。
林惊雁特意查看四周:“树皮都被扒了。”
“没有树皮,那就吃肉。”
林惊雁以为他何不食肉糜,气得发笑:“你在说什么?连粥都喝不上怎么……”
突然顿住了,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肉,彻底噤声。
傅离绡侧目侧她一眼,嗤笑一声:“只要他们敢。”
到处都是疫病,那群人不是没动过心思,是怕吃到有病的。
“这样太痛苦了。”
他声音冷漠平淡:“是很痛苦,不如早点去死。”
林惊雁咂舌,这也太极端了吧!
她之前的猜想果然不错,他确实有点不正常。
傅离绡透过树叶的残隙看日光,破碎的光斑落在他苍笑的脸上:“死了挺好,你怎知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后悔自己当初拼命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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