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臻玉看着谢鹤岭嘴角的微笑,脸上空白,没有动作。
谢鹤岭很有耐心,目光从他半湿的乌发,滑落到他惨白的面颊,温和道:“累了么?老段。”
一直站在车后的老段应声上前,搀扶着宁臻玉慢慢起身上了马车。他如行尸走肉一般瘫坐在车内的地毯上,就挨在谢鹤岭脚边。
谢鹤岭垂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瞧他,嘴上却朝外面的严瑭说话:“多谢严二公子,若非你送来的书信,我还不知臻玉在外面迷了路。”
这话仿佛平常,却让宁臻玉浑身一颤,更是痛彻心扉——谢鹤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严瑭此举并不是谢鹤岭逼迫,是他自己投诚。
宁臻玉此前心里若还留有一丝幻想,此刻也被现实撕扯得干干净净。
严瑭的声音在外响起,隔了一层车帘,显得很低:“不敢当。”
宁臻玉听着这道依旧谦逊尔雅的声音,眼泪一下落了下来。他嘴唇颤抖,想扑出去问问严瑭,既然打算将他送还给谢鹤岭,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不直接抛下他?
可他心里却清楚根本不必问了。
本就是投诚,比起让他一个人悄悄回谢府,显然捉回一个企图私奔的家奴,更有价值——给了希望又亲手捏碎,彻底打破他的所有幻想,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投名状了。
他浑浑噩噩,不知从哪一寸皮肤,或是从哪一寸肺腑中传来刺痛,痛得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他大张着眼睛,嘴唇却紧闭着,脊背发抖,脸上的神情甚至是凄楚的。
谢鹤岭欣赏够了他的神色,仿佛同情,俯身握住他的手背,安慰性地拍了拍。
他甚至还有心情和严瑭寒暄:“严二公子在哪里当差?”
说着,谢鹤岭敲了敲身侧,让宁臻玉坐到身边来,宁臻玉无动于衷。他也不恼,宽容地伸出手一把将宁臻玉拉起,宁臻玉没有反抗,泥塑木雕一般,任他动作 。他本就清瘦,似一件华袍轻飘飘的,被拎在谢鹤岭膝上落定。
严瑭道:“在国子监。”
谢鹤岭揽着宁臻玉的腰,瞧着他木然垂下的湿润眼睫,享受这难得的乖顺。
方才外面又飘起了细雨,加之鬓发湿透,宁臻玉脸上狼狈极了,颊上凝了一串泪珠,谢鹤岭抬手替他拭去。
“他并非良人。”谢鹤岭好心安慰。
宁臻玉依然没有反应,像是已然放弃,不再做无用功。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可闻,谢鹤岭自然发现他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了,并不合身。他用扇子挑起宁臻玉湿泞的衣摆,嫌弃道:“都湿了。”
于是这层衣服便顺理成章地被脱去。
严瑭还在外答话:“在下不才,是国子监一名主簿。”
谢鹤岭丝毫不觉得严瑭的声音有多么煞风景,还有闲心客气,他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以严二公子的才学,屈才了。”
宁臻玉木偶一般靠在他怀里,衣襟松散,最贴身的里衣领口绣着绿松纹样,他打量了一番,眉毛微微一挑。
马车外,严瑭恭敬拱手立着,他犹豫片刻,终于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车门旁。走得近了,隐约能瞥见车门下露出了一角堆叠的衣摆,他下意识不愿去想是谁的,开口道:“谢统领,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谢鹤岭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句话,笑了一声,“你说。”
笑声中含着微妙讽意,严塘自然听出了,他吸了口气,仍然选择说下去:“家父去年一时糊涂,误判了一桩旧案,夜不能寐……”
他说到半途,忽见马车一侧的窗帘一动,一把折扇挑着一块白色布料,慢悠悠伸出窗口,随即抛下。
这块被丢弃的布料正巧落在严瑭面前。
严瑭只望了一眼,忽然整个人僵住,像被打了一个耳光——只见灯笼映照下,这件衣裳落进污泥里,领口正绣着绿松。
这是他给宁臻玉的衣服,并且是贴身的里衣,他亲眼见到宁臻玉穿在身上。
许是停顿太久,谢鹤岭没等到他的下文,很有礼地问:“严主簿?”
严瑭闭了闭眼,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才接着道:“家父误判了一桩旧案,悔不当初,实在怕上面追究……在下恳请谢统领帮忙通融一二。”
他离车门太近了,近到能听见里面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
宁臻玉此刻正在遭受什么,他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好半晌,车内才响起谢鹤岭含笑的声音:“这有何难,让严大人放心便是。”
严瑭面上的神色一松,盯着地面沉默片刻,终于又道:“另有一事,我大哥有意跟随谢大人,为翊卫府效忠,谢大人若不弃……”
他说到这里,忽闻车内传来一道短促的泣声,再是隐约的挣扎声,很快隐没在深不见底的夜色里。
他便再也说不下去,袖中紧捏着的手都在发抖。
谢鹤岭这次答得依旧很慢,严瑭如在名为礼义的油锅中煎熬,几乎要落荒而逃。不知过了多久,谢鹤岭才好整以暇道:“严家的心意我收到了,令兄原就在京兆府当过差,也算有些经验,我便还这个情。”
严瑭闻言,本该如释重负,他却连欢喜之色都不见,很快告辞:“多谢大人,在下感激不尽。夜深了,在下告退。”
他还记得向马车拱手施礼,僵直着转身往回走。濛濛夜色里,眼前仿佛又出现宁臻玉绝望的眼睛,多年的圣贤书和礼义廉耻一朝丧尽,他越走越快,逃离一般,直到被自家车夫赶上来拦住时,方才停下。
严瑭脸色苍白,这时才发觉自己紧紧攥着衣袖,发麻的手指微微一动,指尖刚触碰到袖口,便觉一阵细腻的纹路。
他动作一顿,仿佛被火灼烧,当即松开——那是和宁臻玉一色的绿松纹。
车夫瞅着他狼狈颓废的面色,小心翼翼道:“宁公子回去了?”
严瑭想起那身落在污泥里的白色衣物,猛然闭上眼。片刻后他将外衣脱下,低声道:“拿去丢了。”
*
宁臻玉瘫软着倒在谢鹤岭怀里,目光涣散,散乱的乌发覆在雪白的肌肤上,朦胧烛光下,几乎透出光晕。
谢鹤岭俯视着他,慢吞吞抚摸展开的折扇,乌木扇骨配着白色扇面,画了一枝拒霜花。
他把玩着宁臻玉的发丝,怜惜一般,指节缓缓拂过他的脸颊,很快又游弋下去,摩挲他微附薄汗的腰身,很快他便感受到对方蜷缩起来,肩背簌簌颤动。
鸦羽似的长睫掩着通红的眼眶,越发显得眉目凄艳,仿佛画中的人物。
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怜意。然而他没有放过的打算。
他随手丢下折扇,将这段苍白荏弱的身体按在地毯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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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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