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府邸西南角的小门就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夏绥闪身而入,熟门熟路。
巡夜家丁的灯笼光在不远处的廊下晃过,他小心贴着墙根,借着花木错落掩映,几个起落便避开了所有明暗哨卡。
内宅深处,从那间主屋的窗内,透出一豆昏黄温润的光。
夫人在等他。
夏绥的心跳快了几分,他绕到屋后,轻叩窗格三下,两重一轻。
几息过后,窗户从里面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夏绥单手一撑窗台,利落地翻了进去。
光线昏昧,只有临窗小几上一点烛火幽幽燃着,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暖香却已扑面而来,透着一点缠绵,直往他骨头缝儿里钻。
将军夫人就立在窗前,素白的寝衣在昏黄烛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墨缎般的长发并未完全束起,有几缕松松散在肩头。
窗户打开带进的微风,拂动了她颊边的发丝和轻薄的衣料,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她似乎是匆匆赶来开窗的,气息还未完全平复,胸口微微起伏。
还是那张脸,在摇曳的烛光下更显清丽,眉间那抹惯常的轻愁被此刻的情境染上别样的意味。眼眸里水光润泽,望过来时,那里面盛满依赖欣喜。
夏绥本就被这幽暗环境催生出悸动,现在更是心潮澎湃。
他的心跳重重撞在胸腔。
每一次见夫人这般情态,他都觉得心尖被那眼神狠狠揉捏,酸胀难言。
“快过来些,仔细被人瞧见影子。”夫人压低声音道,伸手轻轻拉了下他的手腕。
夏绥顺势被她引着,向里间走去。
夫人拿起那盏唯一亮着的烛台。
厚重的床帏早已放下,她一手挑开帐幔,先将烛台探了进去。
暖黄的光芒瞬间盈满了床帷内。
她回头,眼波盈盈看了他一眼,才侧身先钻了进去。
夏绥紧随其后。
帐幔在他身后落下,隔绝出一个明亮许多的小天地。
床帏内,夏绥靠坐在内侧,位置正对着床帏一道未曾完全合拢的缝隙。
透过那道窄缝,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了出去,恰好落在屋子正对面墙上悬挂的那幅画像上。
画像上的男人身着玄甲,按剑而立,身形挺拔,自有一股沙场沉凝之气。
他的眉眼锋利如刀,眉梢处微微上挑弧度,鼻梁高而挺直,唇线比寻常男子更锐利些。
画像画得极为传神,尤其是那双眼睛。
从这道缝隙看去,那双眼睛仿佛正穿透昏暗,冷冷地凝视着床帏的方向,审视着这个角落。
画像上的男人正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当朝镇远将军萧临。
每次来,夏绥都要被这画像“看”得心头一凛,有种被正主当场捉住的荒唐错觉。
但也只是错觉。
谁不知道顾大将军奉旨巡边,已离京数月,归期未定。
若非如此,他夏绥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夜夜潜入这龙潭虎穴,与他的正室夫人私会。
“别怕。”夫人柔柔地靠过来,衣袖下的柔荑轻轻握住他的手,“他不会知道的。”
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但很快被那惯常的凄楚掩盖过去:“这深宅大院,日日夜夜,只有我一人守着这幅冷冰冰的画像。”
这话她说过许多次,每一次都能能让夏绥怜惜。
他反手握住了夫人微凉的手,低声道:“我这不是来了么。”
他们并肩靠在床头软枕上,锦被半掩,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息缠绕的耳语。
夫人侧身从床头的矮几上取来一只小银壶,为他斟了一杯酒。
夏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却点燃了别处的火。
他放下杯子,顺势握住了夫人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腕内侧,那里皮肤最薄,能感觉到脉搏细微的跳动。
“今日听了个趣闻...”他低声开口,目光流连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
烛光给她细腻的肌肤镀上暖色,长睫垂下,可怜动人。
他讲着市井的逸事,言语间,另一只手已悄然环过她的肩背,掌心隔着轻薄寝衣,感受着底下肌肤的温热与柔滑曲线。
夫人听得掩口低笑,肩头轻颤,眼波流转间,那惯常的轻愁被此刻的情愫浸染,化作了眼尾动人的嫣红和流转的水光。
她笑着,身子更软地倚靠过来,几乎半伏在他怀里,发间的清香令人神怡。
夏绥低下头,吻落在她的发间,顺着光滑的青丝,一点点移至额头。
怀中身躯柔若无骨,温驯地依偎着他。
欲念如同帐内不断攀升的温度,悄然蒸腾。
他的手掌试探地在她背部游移,指尖触及寝衣系带的边缘。
只要轻轻一勾...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又捕捉到帐外那道缝隙。
画像上那双眼睛的视线仿佛有形,穿透帐幔,钉在他的身上。
升腾的热意骤然被遏止。
怀中的夫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变化。
她轻轻动了一下,羞怯地将那根松散的系带拢好,指尖在他胸膛上似推非推地按了按:“别。”
夏绥深吸了口气,沸腾的血液缓缓冷却。
也好,他想。
他将人更紧地搂了搂,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这样耳鬓厮磨,气息交融,感受着她的依赖,已足够了。
他是奸夫,一个暗度陈仓,在主人卧榻之侧,与女主人肌肤相亲的恶人。
夫人靠在他肩头,呼吸渐渐绵长,像是睡着了。
夏绥不敢大动,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画像上。
烛火跳跃,那双眼睛在光影变幻下,越发显得幽深难测。
夏绥看着看着,莫名走了神,心想这萧临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可惜常年冷着脸,煞气太重。
根本配不上怀中人温软可亲的夫人。
正胡思乱想间,画像上,萧临那只按在剑柄上的手,食指似乎动了一下。
夏绥猛地闭眼,用力摇了摇头。
眼花,一定是眼花了。
连熬了许多夜,又一直精神紧绷,看错了吧。
他重新睁开眼,将军依旧冷然矗立,并无异样。
果然是自己吓自己。
他松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这奸夫当得,未免有些心虚过了头。
萧临再厉害,还能从画里跳出来不成?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怀中人睡得更舒服些,自己也阖上眼,打算小憩片刻,等天色将亮再悄然离去。
就在他意识将沉未沉,最为放松的那一刹那——
“玩得开心吗?”
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夏绥霍地睁大眼睛,瞳孔收缩,难以置信地转向声音的来处。
是那幅画像!
画中,萧临的脸依旧朝着正前方,可那双原本平视远方的眼睛,此刻却微微向下转动,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眼神,不像是画中死物的颜料堆砌。
画中人的嘴角,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既然这么喜欢我的夫人...”画中人的嘴唇并未开合,那冰冷的声音却一字不落地钻进夏绥的耳朵里,“那就由你来代替她吧。”
代替...谁?
夏绥张了张嘴,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出细碎的响声。
怀中原本“熟睡”的夫人,不知何时已悄然脱离了他的怀抱,脸上挂着和将军如出一辙的笑容。
忽然,画像表面漾开水波般的纹路,巨大的吸力猛地传来!
夏绥连惊呼都未能出口,眼前景象骤然扭曲。
他感觉自己被抛进了一个漩涡,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戛然而止。
他落在实处,视线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夏绥费力地喘息着,睁开沉重的眼皮。
他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身大红嫁衣,沉重的金饰压着他的头顶,流苏垂落,还盖着盖头,眼前是一片红。
他想要站起,却发现手脚酸软,根本使不上力气。想撕扯掉这身嫁衣,手指却只是在光滑冰凉的锦缎上徒劳地抓挠,连一道褶皱都难以留下。
男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面前。
夏绥僵直地坐着,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盖头,能感觉到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盖头被掀开,夏绥被迫抬起头,看向来人。
萧临穿着同样的大红喜服,眉眼深刻,身姿挺拔凛冽。
只是此刻,那张脸上的严肃冷漠尽数化为了令夏绥毛骨悚然的兴味。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欣赏一件终于到手的有趣猎物。
最让夏绥神魂俱震,几乎要尖叫出来的,是从萧临乌黑的发间,探出的一对毛色光洁火红的狐狸耳朵。
那耳朵甚至颇为惬意地轻轻转动了一下。
萧临俯下身,贴近夏绥。
“吉时已到,该拜堂了,我的夫人。”
夫人?!夏绥猛地瞪大眼睛,强烈的荒谬感冲上头顶。
萧临却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的抗拒,直起身。
“开始吧。”
夏绥这才惊恐地发现,这间屋子里,并非只有他们两人。
在两侧烛光阴影里,竟无声无息地立着数道身影。
它们身形模糊,仿佛由淡淡的影子凝聚而成,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分辨出穿着类似仆役的服饰,手中似乎还捧着什么东西。
这些是什么东西?
没等夏绥想明白,一个男女莫辨的尖细声音便在室内响起:
“一拜天地——”
夏绥僵硬着,根本无法动弹,也不愿动弹。
一股无形的力量忽然操控了他的身体,他被那股力量强行按着,深深地弯下了腰。
“二拜高堂——”
夏绥再次被强行按着行礼。
“夫妻对拜——”
这一次,那股力量操控着他,转向了萧临的方向。
萧临站在那里,同样转向他。
方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味似乎沉淀下来,火红的狐耳不再戏谑地转动,而是微微前倾,显出专注。
他看着夏绥被无形力量按着弯下腰,自己并未立刻动作。
直到夏绥的腰深深弯下,鲜红的嫁衣曳地,他才极其郑重地俯身,珍而重之的行了标准的一礼。
“礼成——送入洞房——”
那尖细的声音响起,影子仆役鱼贯而出。
“可算等到你了。”带着慵懒笑意的声音,轻轻响在夏绥彻底空白的脑海边。
不等夏绥消化眼前的一切,萧临单手便轻易制住了夏绥,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抚过他的脸。
“这数月,看着你每晚溜进来,陪‘她’说话,哄‘她’开心...”他的声音低沉,贴着夏绥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皮肤,“知道我忍得多辛苦么?”
夏绥直往后缩,闻言,停止动作,混乱的思绪捕捉到关键:“她...夫人她...”
“一缕我分离出去的神念罢了,同你演一场戏。”萧临的指尖轻抚过夏绥的脸颊,动作狎玩,“若不如此,怎能让你放下戒心,一步步心甘情愿,踏入这专为你备好的洞房?”
“你...你从一开始就...”夏绥浑身发抖。
萧临稍稍退开些许,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夏绥脸上变幻的神色,指尖漫不经心地卷起夏绥一缕散落的发丝。
“这将军之位,本是我入世历练、积攒功德的一环。红尘烟火,王朝气运,于修行亦有裨益。只是没想到...”
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夏绥的心口。
“除了江山战阵,竟还能意外捡到一只自己送上门来的小雀儿。你总爱往这内宅窥探,我便想,索性顺水推舟,给你搭个台。看看你这只胆大包天的小雀儿,究竟想在我这狐狸窝里,偷走些什么。
“说来,你们人族总爱将我们狐族与魅惑、阴谋牵扯在一起。殊不知,最耐心的猎手,往往只需布下一个你们心甘情愿踏入的局。瞧,你现在这身嫁衣,不就穿得挺合适么?”
他低下头,吻了吻夏绥因为震惊而微张的唇。
他将人牢牢锁进怀中:“如今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你便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那些偷偷摸摸的‘奸夫’游戏...到此为止。”
夏绥被他的话震撼,一时忘了挣扎。
直到对方的手指探入他的衣襟,陌生的触感让他猛地回神。
“等...等等!我是男子!这、这成何体统!”他徒劳地推拒。
萧临动作未停,反而就着他的力道,轻易将他压在铺着大红锦褥的床榻上。
金饰散落,发出清脆声响。
“体统?”他挑眉,狐耳在红烛映照下显出几分柔软,“狐狸娶亲,何须理会人间体统。”
他的吻再次落下,堵住了夏绥所有未尽的抗议。
红帐摇曳,烛影昏罗。
嫁衣层层落地。
夏绥的抗拒,渐渐化为了绵软无力的喘息。
意识浮沉,他恍惚看见对方头顶那对火红的狐耳,愉悦地微微颤动。
他昏昏沉沉地想,指尖无力地蜷缩,攥住了身下的红色锦缎。
这龙潭虎穴,这精心罗网,这狡猾的狐狸...
终究是,自投罗网,逃不掉了。
......
世人皆知,镇远将军萧临的夫人,是个深居简出、性子柔婉的美人。
只是这美人具体是何模样,似乎谁也说不真切。
只依稀记得,大抵是极清丽的,眉间总含着些许轻愁,见了人,也是柔柔怯怯的模样。
至于这位夫人是何时嫁入将军府的?是顾将军驻守边关前,还是回京述职那阵子?似乎也无人能确切道来。
只觉某一天起,将军内宅便有了这么一位女主人的影子,合情合理,仿佛本该如此。
偶尔有资格入内宅拜见的诰命夫人出来,被问起将军夫人样貌,也只会模糊地笑笑:“是个极标志的可人儿,将军爱重得紧。”再细问,便说不出更多了。
仿佛关于“将军夫人”的一切,都蒙着一层薄纱,留了个温婉的影子,细节却任凭想象。
这自然是萧临的手笔。
一点小小的的幻术暗示,于他这般道行的狐仙而言不过是抬手一挥。
萧临需要“将军夫人”这个人。
并非为了情爱或子嗣,那些对修行有成的狐仙而言,并非必需。
他只需要一个合乎人间礼法、能稳固他“凡人将军”身份的象征。
一位深居简出、形象模糊的夫人,恰能堵住朝堂上下关切的嘴,省去无数麻烦。
直到夏绥出现。
那只怀揣着可笑柔情与大胆念头的小雀儿,一头撞进了将军府。
最初只是觉得有趣。
看一个凡人,如何对着一缕神念滋生爱怜与**。
但不知从何时起,观戏的心态悄然变质。
他想,既然这小雀儿自己飞进了狐狸洞,对着个假影子都能这般倾心,那若是换成真的呢?
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火燎原。
于是,他分离出更多神念,更精细地操控那分身,引导着夏绥一步步深陷。
同时也开始悄然修改那覆盖在众人关于“将军夫人”的模糊印象。
所以,当夏绥最终穿着嫁衣,在他身下震惊茫然时,一切早已水到渠成。
众人记忆中的将军夫人被悄然替换,从模糊的幻影,变成了夏绥清晰的模样。
过往的印象自动修正、补全,所有的漏洞都在狐仙术法下消弭于无形。
......
将军巡边归京后,将军府的下人们发现,夫人似乎比往日更得将军爱重了,出面的次数虽仍不多,但每次见到,总觉得夫人更生动明媚了些,许是将军回府陪伴的缘故吧。
将军本人明显心情愉悦,甚至破例允许几个心腹将领在内宅偏厅饮宴。
隔着摇曳的珠帘,有人隐约窥见一道纤细身影,被将军揽着肩匆匆带入内室,只留下惊鸿一瞥的侧影。
那身影,似乎比印象中更挺拔一些?
但旋即,萧临落座,冷淡的目光扫过,众人便纷纷低头饮酒,将那点微不足道的异样感抛之脑后。
定是看错了,将军夫人自然是柔弱女子,方才那惊鸿一瞥,想必是光影错觉。
......
至于夏绥是如何与“夫人”结识的?那倒并非是萧临的安排。
夏绥本是京城一名门庶子,只因生母早逝,性子又偏静,在府中如同隐形。
他自幼有个不为人知的癖好——爱看美人。
纯粹是喜欢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与临摹。
他丹青技艺不俗,尤擅仕女,笔下的美人各有风姿。
一次偶然,他听闻镇远将军的夫人容色绝世,却深居宅中,便生了好奇。
家族与将军府有些微末往来,他竟真在一次女眷不多的花宴上,远远瞥见过那位“夫人”一眼。
仅一眼,便惊为天人。
并非那夫人的相貌真就完美无瑕到了极致,而是那股子我见犹怜、幽怨含愁的气质,打动了夏绥。
后来种种“偶遇”、传递信笺、甚至最终胆大包天到夜夜翻墙私会,半是萧临不着痕迹的引导,半是夏绥自己情难自禁。
他沉溺在自己编织的“拯救深闺寂寞美人”的戏码里,却不知自己才是那早已落入陷阱的雀鸟。
如今,雀已入巢。
夏绥的身份,悄然无声地替换了众人认知中那个模糊的“将军夫人”形象。
偶尔他不得不在人前露面,萧临只需一个眼神,一点微不可查的法力流转,旁人眼中所见,便是“将军那位柔弱安静的夫人”。
最多会觉得,夫人近来气色好了不少,那抹惯常的轻愁淡了,眉眼间反倒多了些鲜活气息,行动间似乎也少了些弱柳扶风的飘忽,多了点韧劲儿。
虽与过去印象略有出入,但细看,又觉得合该如此。
夫妻恩爱,夫人心境开阔些,也是常理。
唯有当夜深人静,红烛帐暖,夏绥被那火红狐尾亲昵缠绕,耳畔呼吸灼热时,他才会在被迫沉浮的迷乱间隙,分出一点神思,迷迷糊糊地腹诽——
什么柔弱娴静,什么深闺愁绪...全是这狡猾狐狸编出来唬人的戏码!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着了他的道?
然而这点微不足道的愤懑,很快便会被更汹涌的浪潮打散,淹没在对方低沉的笑意与加倍疼爱的动作里,最终只剩下认命般的蜷缩。
“还想着当奸夫?”萧临吻去他眼角的湿意,声音沙哑带笑,绒绒的狐耳蹭过他的颈侧,带来一阵战栗。
夏绥说不出话,只能摇头,手指攥紧了对方火红柔软的狐尾尖。
窗外,明月高悬,府邸西南角那扇小门静静关着,再无夜客造访。
......
夏绥常常觉得,自己嫁的,似乎是两个人。
一个是外人眼中的镇远将军萧临,身披玄甲时煞气凛然,朝堂之上言语锋锐,连府中下人在他面前都屏息凝神,不敢稍有差池。
夏绥自己也曾远远见过那样的萧临,隔着人群,只觉得那身影挺拔如松,眼神扫过时带着无形的压力,与他画像上的模样一般无二,威严、冷硬。
可一旦屏退左右,关上房门...
比如此刻,他不过是去小书房,找了本前几日没看完的游记,回来便瞧见这般景象——
外间临窗那张铺着软垫的檀木椅上,摊着一只体型远超寻常、毛色油光水滑的红狐。
红狐正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垫上,蓬松的大尾巴毫无形象地垂落地面,随着它胸腔的起伏,微微晃动。
阳光洒在那身红缎子似的皮毛上,暖融融的,它甚至舒服地打了个小小的呼噜,尖吻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洁白的牙尖。
哪里还有半点镇远将军的模样?
夏绥脚步顿在门口,手里捏着书卷。
似是察觉到他的气息,那狐狸耳朵抖了抖,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含混的咕噜,尾巴尖懒洋洋地朝他的方向勾了勾,算是打了招呼。
夏绥:“......”
他深吸一口气,目不斜视地走向内室,打算绕过这尊“大佛”。
然而经过椅子时,那垂落的尾巴忽然灵活地一抬,不轻不重地卷住了他的脚踝。
“!”
夏绥吓了一跳,低头看去。
狐狸终于掀开了一点眼皮,金褐色的瞳仁一派吃饱喝足后的慵懒。
它尾巴尖轻轻蹭了蹭夏绥的脚踝皮肤,带来一阵麻痒。
“松、松开。”夏绥试图抽脚,磕磕巴巴,脸却有点热。
虽说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但对着这副毛茸茸的兽形,他总有些莫名的羞耻。
狐狸不仅没松,反而尾巴一用力。
夏绥本就没防备,身子一歪,跌进椅子里,慌乱中只能用手撑住椅子扶手。
他几乎整个人被圈在了狐狸和椅子之间,鼻尖碰到那簇雪白柔软的颈毛。
“萧临!”夏绥有些恼了,连名带姓地低喝,耳根通红。
狐狸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闷笑,终于睁开了眼睛。
它歪了歪头,用湿凉的鼻尖蹭了一下夏绥近在咫尺的脸颊,在夏绥惊愕的目光中,周身光影一阵水波般的晃动。
高大的男人取代了狐狸的位置,依旧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只是原本该穿着整齐的常服,此刻衣襟微敞,露出锁骨,长发也未束冠,随意披散。
那对火红狐耳,倒是依旧堂而皇之地立在发间,此刻正愉悦地微微转动。
萧临手臂一伸,便将夏绥轻松捞进了怀里,让他侧坐在自己腿上。
“叫谁呢?”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下巴搁在夏绥肩窝,狐耳蹭着夏绥的耳廓,“找书去了?什么书比这儿舒服?”说着,还故意颠了颠腿。
夏绥浑身僵硬,手里的书卷都捏皱了。
“你...你这样,成何体统!万一有人进来...”
萧临嗤笑:“体统?”
他在夏绥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这是我的府邸,我的屋子,我的夫人。我想怎样便怎样。”
“谁是你的...”夏绥反驳的话说到一半,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是板上钉钉,又气馁地咽了回去,只能恨恨地推拒他过于紧贴的胸膛,“热。”
“热么?”萧临抬手随意捏了个诀。
一阵舒适的凉意萦绕在两人周围,驱散了夏末午后的闷热。
夏绥:“......”
这狐狸精,法力是拿来这样用的吗?
见他不说话,萧临伸手抽走了他紧握的书卷,瞥了眼封面。
“《南疆游记》?想去南边玩儿?”
“随便看看。”夏绥闷声道。
“南边湿热,虫豸多,不如北境雪原开阔。”萧临随口点评,手指卷着夏绥的一缕头发玩,“不过你若真想去,等这边事了,带你去逛逛也无妨。狐族在南边也有些支脉,风景尚可。”
夏绥一怔,有些心动,但还是迟疑道:“你不用回边疆?朝廷那边...”
“边关暂稳,有事自有替身坐镇,比我本尊还在那儿更能唬人。”萧临浑不在意。
夏绥差点又忘了,这狐狸精会法术,随随便便就能再捏出个自己。
“至于朝廷...”他轻笑,狐耳抖了抖,“功德赚得差不多了,这将军的皮囊,何时不想穿了,寻个由头病故便是。怎么,舍不得这将军夫人的诰命?”
夏绥脸一红,别开眼:“谁舍不得!”
“那就是舍不得我?”萧临逗他,把人圈在怀里。
夏绥挣了挣,没挣开,索性放弃,自暴自弃地靠在他怀里。
“你原形的时候,都这么不拘小节?”
“不然呢?”萧临懒洋洋地反问,“当人已经够累了,披着张皮囊,处处要合乎礼法规矩。做狐狸当然怎么舒服怎么来。晒晒太阳,打个盹儿,追追蝴蝶...
“当然,现在是有了家室,得搂着家室打盹儿。”
夏绥耳根又热起来,嘟囔道:“谁是你家室。”
“拜了天地,洞了房,还想赖账?”萧临低头,用鼻尖蹭他发顶,“晚了。狐狸认定的人,叼回窝里,就是一辈子。”
夏绥的脊背慢慢放松,最终彻底软在萧临怀里,揪着他一缕散落的长发。
萧临似乎又有些昏昏欲睡,狐耳耷拉下来一点,尾巴却不知何时又化了出来,悄悄环过来,将夏绥连同自己一起,裹进了一个毛茸茸的茧里。
“喂...”夏绥轻声开口。
“嗯?”萧临闭着眼,含糊应道。
“下次别在椅子上睡,毛掉得到处都是。”夏绥终究没忍住,抱怨他。
萧临低笑出声,胸腔震动。
“遵命,我的夫人。”
至于改不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狐狸的保证嘛,听听就好。
阳光越发西斜,夏绥也抵不过这午后暖融,眼皮渐渐发沉,意识也模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夏绥睡醒了,入目天光暗沉。
他已经被狐狸抱回了床上,环在腰间的尾巴忽然动了动,轻轻拍了拍他。
“饿了。”萧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夏绥懵然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这人在说什么。
“厨房应当备好膳了。”他试图从这毛茸茸的禁锢里挣脱出来,未果。
“不想等。”萧临松开些许,却改而牵起他的手,“走,带你去弄点吃的。”
他兴致勃勃,狐耳都精神地竖了起来。
“去哪儿?”夏绥被他拉着起身,一头雾水。
将军府的膳房还能有第二个?
萧临没答,只神秘地笑了笑,牵着他出了主屋,绕过曲折回廊,直奔后花园深处。
那里有一片僻静的竹林,林边引了活水,形成一个小小的池塘,景致颇为清幽。
夏绥正疑惑,却见萧临在池边一块平整的大石旁停下,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几样东西——
一包用油纸包着的腌制好的禽肉,几根细长的签子,还有一小坛酒、两个玉杯。
“烤肉。”
萧临熟练地将肉块穿到签子上。
他手指修长灵活,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那对火红的狐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夜晚渐起的微风中,尖端柔软的绒毛微微颤动。
夏绥一时语塞。
眼前这位镇远将军,说出去谁信?
萧临指尖一弹,一簇小小的火焰便落入堆好的枯枝中,瞬间燃起火苗。
“过来。”他招呼夏绥。
夏绥迟疑地走过去,在火堆旁的石头上坐下。
肉串在火焰上滋滋作响,油脂滴落,激起更旺的火星,浓郁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给。”萧临将最先烤好的一串递给他,自己又拿起一串,毫无形象地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狐耳惬意地朝后撇了撇。
夏绥接过,看着手中焦香四溢的肉串,又看看身旁吃得毫不做作,甚至嘴角沾了点油渍的某人,心情复杂地咬了一口。
肉质鲜嫩,火候恰到好处,调味也极佳,竟比府里大厨的手艺还好。
“如何?”萧临看他,眼中映着火光,亮晶晶的。
“味道不错。”夏绥没有吝啬夸赞。
萧临低笑一声,拎过酒坛拍开泥封,斟了两杯。
“尝尝,狐族私酿,外面喝不到。”
酒液呈琥珀色,香气清冽。
夏绥小心抿了一口,初时只觉得清甜润口,入喉后温热缓缓升腾,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
几杯下肚,气氛越发松快。
萧临的话也多了些。
“当将军累得很,”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着池面被晚风吹皱的涟漪,“规矩多,心眼多,一句话要拐三个弯想。还不如在山里追兔子快活。”
夏绥忍不住问:“那为何还要入世?”
“修行啊。”萧临晃着酒杯,说得轻描淡写,“红尘历练,体悟世情,积累功德,都是道。顺便看看这人间繁华,也挺有意思。”
他看向夏绥,火光在他眸中跳跃:“不过现在觉得,最有意思的,已经叼回窝里了。”
夏绥心跳漏了一拍,借着喝酒掩饰慌乱。
“油嘴滑舌。”
“实话。”
萧临凑近了些,偷了个吻。
在夏绥捂脸瞪视下哈哈大笑,复又恢复了点正形。
“人间规矩,说到底是人定的。我守它,是因暂时需要这身份。但在我自己的地盘,我的狐狸洞里,当然是怎么快活怎么来。你也是,别总绷着,没人看见。”
他语气纵容,言外之意便是,这方寸天地,是夏绥可以卸下所有伪装的桃源。
夏绥握紧了酒杯,没有接话。
夜色渐浓,星子点点浮现。
肉吃完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萧临随手熄了火堆,清理了痕迹,然后变回狐狸原形。
他用脑袋拱了拱夏绥的手。
“嗯?”夏绥疑惑。
红狐抬起前爪,指了指自己的背,又回头看看他,金褐色的眼睛看着他。
“你要背我回去?”夏绥明白了,有些难以置信。
狐狸点了点头,尾巴欢快地扫了扫地面。
夏绥看着那毛茸茸,看上去就很温暖的背脊,犹豫了一下。
有些不成体统,但四下无人,只有星光作伴。
他还是俯身趴了上去。
狐狸的背宽阔平稳,厚实柔软的皮毛隔绝了夜风的微凉,体温透过皮毛传来,暖烘烘的。
夏绥小心地环住它的脖颈,将脸埋进那浓密蓬松的颈毛里。
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原来狐狸一点也不臭。
萧临等他趴稳了,这才轻盈地迈开步子。
狐狸背着夫人,穿行在寂静的园林中。
夏绥渐渐在这安稳的节奏和温暖的包裹下,酒意上涌,困意如潮水般袭来。
他眼皮越来越重,环着狐狸脖颈的手臂也慢慢松了力道,整个人几乎陷在那片火红的温暖里。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狐狸似乎侧头,用湿凉的鼻尖轻轻碰了碰他垂落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安抚的咕噜声。
狐狸稍稍加快了脚步,朝着主屋的方向,踏着月色归去。
回到房内,狐狸将已然睡熟的夏绥小心放在床上,自己也变回人形。
萧临站在床边,看着夏绥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脸颊因酒意和温暖透着淡淡的粉,嘴角微微翘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好事。
他伸手,指尖极轻地捏了下夏绥的脸颊。
“傻雀儿,”他低声自语,“我的狐狸洞,可比你想象中舒服多了。”
他挥袖,熄灭烛火。
然后化作一只较小的红狐,熟练地钻进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尾巴轻轻圈在夏绥腰间,脑袋靠在他肩侧,也阖上了眼睛。
这深宅大院,日日夜夜,有一只狡猾的狐狸,和他终于拐回窝里的夫人。
至于明日醒来,是继续别扭,还是半推半就地接受这越发堕落的安逸生活,那就是夏绥需要面对的小小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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