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残叶，在汀兰水榭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角落里打着旋儿。
宁檀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仆妇们沉默而迅速地清理着那些被碾入泥土的嫩苗。
空气里弥漫着断茎草叶的清苦气息，混杂着新翻泥土的腥气。
秦妈妈在一旁，又是气愤又是心疼，低声道：“小姐，二夫人这也太过分了！分明是见不得您好！老夫人竟也由着她……”
“妈妈，”宁檀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不必多说。把这里打扫干净，一寸土也别留下。”
她转身步入内室，窗外的天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走到书案前，并未立刻坐下，只是指尖轻轻拂过光洁的案面。
柳氏……果然还是这般沉不住气。见自己得了郡主青眼，又似乎在骑射上略有起色，便迫不及待地要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打压、恶心她。
毁掉她辛苦开辟的菜畦，像是在宣告：无论你如何挣扎，终究逃不出这侯府后宅的掌心，我想毁便能毁掉。
只可惜，她宁檀，早已不是那个只能依靠侯府、需要看人脸色苟活的孤女。
她研墨，铺开一张素笺，却并非要写什么控诉或求援的信函。笔尖蘸饱了墨，她沉吟片刻，落笔写的竟是一份看似寻常的“购物清单”——
罗列了十几种药材种子或幼苗，皆是药性平和、常用于药膳滋补之物，如枸杞、百合、紫苏、当归等，甚至还有两味略贵重些的参苗，数量品类列得极为详尽，末尾还特意标注“需选品相上佳者”。
写罢，她吹干墨迹，将单子递给跟进来的白芷：“去外院寻个稳妥的小厮，让他明日出府，按这单子上的东西，去西市最大的生药铺子采买齐全。”
“记住，要挑人多的时候去，动静不妨大些。若有人问起，便说是老夫人近日眠浅畏寒，我想着亲自种些温补的药材，日后也好为祖母调理身子尽份孝心。”
白芷虽不解其意，但仍恭敬应下，接过单子快步离去。
秦妈妈疑惑道：“小姐，您这是……还要种？还种药材？可这眼看就要入冬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寻常种子撒下去，怕是还没发芽就要冻坏了……”
宁檀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诮的弧度：“妈妈放心，我自有办法。去岁在江南外祖家休养时，曾于一位老花匠处见得一种奇巧法子。”
“能以油毡、竹篾为架，覆以透光的明纸或薄纱，于内中生火盆或埋设暖道，营造出一方温暖小境，便是严冬亦能培育花草果蔬，谓之‘暖棚’。”
她走到窗前，目光落在那片被毁的空地上，眼神锐利起来。
“如今虽不及仔细布置那般周全，但仿其意，搭个简易些的棚寮，白日聚日阳之暖，夜间覆以草帘御寒，护着这些药材幼苗过冬，应当不难。”
前世她为推行农桑改良、保障边军粮草，曾亲自参与过类似温室的改进，于此道并非全然陌生。
秦妈妈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小姐所言闻所未闻，却又莫名地令人信服：“这……这真能成？”
“成与不成，试试便知。”宁檀语气淡然，“不仅要种，还要种得比以前更精心，更招摇。”
“妈妈，你说，若是我这刚被‘整顿’过的小院，转眼间不仅恢复了生机，种满了为祖母调理身体的药材，一片孝心可鉴，那背后指使之人的脸色，该当如何？。”
秦妈妈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眼中露出佩服之色：“小姐思虑得是！如此一来，二夫人若再想动手，便是公然与老夫人过不去了！只是这搭棚的事……”
“无妨，让外院寻两个老实可靠的懂土木粗活的婆子或仆役过来，我画个简单的图样，她们照做便是。所需物料，一并采买回来。”
宁檀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一点孝心罢了。”她转身，看向窗外，目光幽深。
“这点小事，还不值得我亲自去祖母面前哭诉争执，平白失了身份。更何况，祖母的态度，您还看不明白吗？她乐见有人替我‘操心’，替我‘立规矩’。”
“不过，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她既出手了，我若毫无表示，倒显得太过软弱可欺了。”
次日，侯府西侧角门。
白芷找来办事的小厮机灵，果然掐着西市最热闹的时辰，大张旗鼓地跑了好几家生药铺子和杂货行。
将单子上的药材种子、幼苗以及油毡、竹篾、厚实明纸等物买得齐全又显眼，尤其是那几株用锦盒小心装着的参苗，更是引人注目。
回来时，更是逢人便笑嘻嘻地说：“是汀兰水榭的檀小姐要的！小姐说老夫人近日凤体违和，她心里着急，想着亲自搭个暖棚种些温补的药材，寒冬腊月里也好多为老夫人尽尽孝心呢！”
这话七拐八绕，很快便传遍了侯府下人的耳朵，自然也飘进了柳氏和宁珂的院里，甚至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老夫人赵氏耳中。
赵氏闻言，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最终只淡淡对容嬷嬷道：“檀丫头倒是有心了，花样也多。”
并未多言，却也没阻止，反倒像是对那所谓的“暖棚”生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宁珂则在房里气得绞紧了帕子：“暖棚？她倒是会故弄玄虚，卖乖讨好！种药材？她认得全吗？别把补药种成毒药了！”
柳氏面色阴沉，修剪得精致的指甲掐着绣帕：“不过是变着法儿地给自己脸上贴金，讨好卖乖罢了！搭个不伦不类的棚子，我看她能种出个什么名堂！”
她虽如此说，心下却憋闷不已，那病秧子这一手“孝心”牌打得她措手不及，再想动那块地和那即将出现的“暖棚”，便是自找没趣了。
又过了两日，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骤寒。
宁珂一早起来，便觉得喉咙干痛，说话声音沙哑，用了早膳后更是腹痛如绞，连忙请了府医来看。
府医诊脉后，只说是偶感风寒，加之饮食不当，脾胃失调，开了几副温和的方子。
谁知药喝下去，非但不见好，反而上吐下泻起来，折腾得她钗横鬓乱，脸色蜡黄，连床都下不了了。
柳氏急得团团转，将府医骂得狗血淋头，又连夜从外面请了名医进来。
名医仔细诊察了脉象，又查验了药渣和宁珂用过的膳食，沉吟良久。
“二夫人，四小姐这症候……来得蹊跷。看似风寒积食，实则脉象浮滑中带涩，像是……误食了某些大寒大凉之物，伤了根本。所幸量不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柳氏大惊失色：“大寒之物？是什么？珂儿的饮食都是小厨房精心准备的，怎会……”
名医摇头：“具体是何物，难以断定。或许是某种性质极寒的食材未处理妥当，或许是……误混了药性猛烈的凉药也未可知。”
柳氏猛地想起什么，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她想起前两日，宁檀那边大张旗鼓买回来的各种药材种子和幼苗……里面难保没有几样是性质寒凉甚至微毒的。
她当时还嗤笑那病秧子装模作样！难道……难道是那些东西有问题？被宁珂不小心误接触甚至误食了？还是……有人故意？
她立刻派人去查，却得知汀兰水榭那边买回来的药材种子幼苗都好好收在库房里，根本没来得及种下，更别提流入厨房了。
而且宁珂的饮食与小厨房严格看守，绝无可能被外人动手脚。
查来查去，竟成了一桩无头公案。柳氏又疑心是府医开错了药，或是丫鬟伺候不经心，折腾了个人仰马翻，却什么也没查出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宁珂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受罪，没有十天半月怕是难以恢复元气。
消息隐约传到汀兰水榭，秦妈妈只觉得大快人心，私下对宁檀道：“真是报应！看她日后还敢不敢再使坏心思！”
宁檀正临窗看着仆妇们按照她画的简易图样搭建暖棚骨架，闻言并未回头，只淡淡问了一句。
“四妹妹病得可重？请了哪位大夫？可需我这边还有什么温补的药材能送些过去？”
仿佛只是寻常的姐妹关怀，甚至带着一丝以德报怨的“孝心”延续。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她让白芷去买药材种子时，单子里特意混入了两味极其少见、药性却相冲的草药种子。
其嫩苗形态与某些可食用的香草极为相似，若分开处置并无大碍，但若不懂药性之人将其一同误食，便会引发类似严重寒症的症状。
她算准了柳氏和宁珂的眼线会留意那份单子，也算准了以宁珂那争强好胜、又对吃食颇为挑剔讲究的性子，见到她院外库房里晾晒的“新奇”药材，定会好奇，甚至可能忍不住想弄点去“尝尝鲜”。
她并未亲自下手，只是抛出了一个诱饵。咬不咬钩，全在对方。
宁檀收回目光，端起手边温补的药茶，慢慢饮了一口。游戏，才刚刚开始。
而她的暖棚，也将在这肃杀秋日里，孕育别样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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