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般滑过,宁檀在女学的课业渐渐步入正轨。
经史子集、时务策论于她而言,如同重温旧梦。即便刻意藏拙,那份历经朝堂风云淬炼出的眼界与洞察力,依旧让她在备考斋中显得格外出挑。
沈墨禅看她的目光,日渐添了份不易察觉的赞许。同窗之中,有如李家小姐那般嫉妒排挤的,亦有少数几人因钦佩其才学而悄然靠近。
然而,女学课业并非只有书斋笔墨。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于女子虽要求稍减,却也需涉猎,尤以“御”与“射”最为看重,美其名曰“强身健体,仪态端方”。
这便成了宁檀的滑铁卢。
前世她虽非武将,然位居首辅,巡边阅兵、甚至危急时也曾于马背上指挥若定,骑射之术虽不及专精者,却也绝非孱弱之辈。
可如今,困于这具气血两亏、手无缚鸡之力的身体,一切皆成空谈。
勉强爬上马背,已是气喘吁吁,待到马儿稍一挪动,她便觉头晕目眩,只得死死攥紧缰绳,伏低身子,狼狈不堪。
至于开弓射箭,更是笑话一桩。那轻巧的学子弓,她需用尽全身力气方能勉强拉开半弧,箭矢软绵绵飞出数步便坠地,莫说靶心,连靶子边都难以触及。
周遭或明或暗的嗤笑声,宁珂那几乎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她都恍若未闻。
只是在那日骑射小考之后,沈墨禅看着她各项皆是最末等的成绩单,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宁檀,你学识过人,心思敏捷,然女学规矩不可废。骑射虽非主科,亦占考评。你此次小考综合评定,已落入末位。”
沈墨禅语气带着些许惋惜,“按例,你需暂入乙班修习基础。待日后骑射有所进益,方可申请重归备考斋。”
消息传开,备考斋内神色各异。宁珂几乎是扬眉吐气,若非在场,只怕要笑出声来。
宁檀面色平静,接过那份评定,只深深一福:“学生明白,谢司业教诲。”
她收拾好书箧,在或同情或讥诮的目光中,坦然走向隔壁的乙班学堂。乙班氛围显然松散许多,生徒资质亦良莠不齐。
先生讲授的多是基础经义和女则女训,于宁檀而言,无异于听孩童呓语。
她并未因此沮丧,反倒觉得……正好。
备考斋目光太多,束缚亦多。这乙班,反倒给了她一丝喘息之机,一个名正言顺“补齐短板”的理由。
真正的挑战,从来不在那些经义策论,而在于这具不争气的身躯。
当夜,汀兰水榭内。
宁檀屏退左右,只留秦妈妈一人。她摊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开始勾画。
“小姐,您这是……”秦妈妈看着纸上逐渐成型的、似是人体经络又似某种动作分解的图样,疑惑不解。
“强身之法。”宁檀头也未抬,笔尖流畅。
她结合前世所知的一些养生导引之术与军中打熬筋骨的基础法门,化繁为简,创出几套适合如今这虚弱身体的缓慢锻炼动作。
不求速成,只求循序渐进,固本培元。
“妈妈,日后清晨提前半个时辰唤我。”
“这……小姐,您的身子……”
“无妨,我自有分寸。”
翌日起,天未亮透,汀兰水榭临水的小院里,便多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迎着微熹的晨光与薄露,宁檀缓慢而坚持地做着那些看似古怪的动作,时常不过一刻钟便冷汗涔涔,气息急促,她却只是略作歇息,便又继续。
此外,她更做了一件令侯府上下瞤目结舌的事——她命人将小院角落一小片原本种着观赏花草的地翻整出来。
“小姐,您这是要种什么奇花异草?”白芷好奇地问。
宁檀挽起袖子,露出细瘦白皙的手腕,亲自将一小把菜籽撒入土中,淡淡道:“种些瓜菜。”
“种…种菜?”秦妈妈差点咬了舌头,“这…这如何使得?您是侯府小姐,怎能做这等粗鄙之事?若是让二夫人她们知道……”
“她们若问起,便说我久病体虚,需亲伺草木以怡情养性。”宁檀语气平静,不容置疑,“妈妈,找两个可靠的人帮着照料便是。”
于是,侯府尊贵的嫡长孙女院里,竟真辟出了一畦菜地。青嫩的菜苗一日日长起来,宁檀时常亲自浇水除草。
这并非作秀,弯腰、蹲起、细微的劳作,于她而言,皆是锻炼。指尖沾上泥土的气息,反倒让她觉得真实,远比侯府那浮华的脂粉气更令人心安。
她这般动静,自然瞒不过府中耳目。柳氏闻讯,自是又一番冷嘲热讽,笑她自甘堕落,毫无贵女风范。
赵氏听闻,也只蹙了蹙眉,并未多管,只当她是病久了心思古怪。宁珂更是得意,只觉这姐姐越发上不得台面。
宁檀充耳不闻,每日依旧往返于女学乙班与汀兰水榭之间,上午听着浅显的课业,心思多半用在默推朝局、回忆前世政策得失上;下午便回到小院,雷打不动地锻炼、照料菜畦。
身体的变化是缓慢的,但确实在发生。至少,如今从侯府走到马车前,她不再需要中途歇息,夜间咳嗽的次数也略减了些。
转机发生在一场赏花会上。
周老夫人做东,请的多是相熟的清流女眷以及如永嘉郡主这般地位尊贵又性子相投的宗亲。宁檀也在受邀之列。
花厅内暖香袭人,言笑晏晏。周老夫人对宁檀颇为照拂,问了些女学功课,又引荐了几位学问渊博的夫人与她相识。
永嘉郡主亦在座,气质雍容沉静,与周遭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闲谈间,话题不知怎地就转到了小辈们的课业上。一位夫人正抱怨自家女儿于骑射一道毫无天分,请了几个师傅都未见成效。
永嘉郡主闻言,轻轻放下茶盏,目光温和地转向一旁安静聆听的宁檀,唇角含着一抹亲切笑意。
“说起骑射,我倒是想起宁小姐。那日在靖北侯府寿宴上,便觉你灵秀聪慧,今日再见,更觉投缘。听闻你在女学,旁的都好,只这骑射上头略艰难些?”
她语气慈和,带着长辈般的关切,顿时将席间所有目光都引到了宁檀身上。
宁檀起身,微微垂首:“回郡主的话,是檀儿资质愚钝,身子又不争气,让郡主见笑了。”
“快坐下,不必拘礼。”郡主抬手虚扶,笑意更深,“这有什么可见笑的?”
“谁也不是生来就会的。身子弱更需循序渐进地调理强健,我倒是知道一位极好的老师傅,原是军中退下来的老虞候,法子巧妙,性子又极耐心。”
她说着,目光扫过在场诸位夫人,最后又落回宁檀脸上,语气自然而热络。
“我看你这孩子甚是合我眼缘,若你愿意,我便替你安排了,让他专门指点你一二如何?”
“定然比女学里先生们笼统地教要见效快些。早日通过考评,也好重回备考斋,莫要耽误了恩科正事。”
此言一出,花厅内顿时静了静。
诸位夫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永嘉郡主何等身份?竟对一位初次深谈的侯府小姐如此关怀备至,甚至亲自为其筹划骑射师傅?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周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也帮腔道:“郡主这可是雪中送炭了。檀丫头,还不快谢过郡主美意?”
宁檀只觉得无数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探究的、羡慕的、乃至嫉妒的。
她心念电转,瞬间明了——这绝非临时起意。永嘉郡主此举,几乎是在向在场所有人暗示她对宁檀的看重与青睐。
她迅速起身,敛衽深深一礼,姿态恭顺:“郡主娘娘厚爱,只是恐愚笨,辜负了郡主苦心荐师之恩。”
“诶,这话说的。”郡主笑着虚扶她起身,“我看人从不出错,你是个好孩子,定能学有所成。此事便这么说定了,回头我便让人去安排,你等消息便是。”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宁檀只能再次谢恩,永嘉郡主这番近乎直接的“抬举”,已然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赏花会散后,宁檀低调离场。
她心中却如明镜一般,郡主是有意将她纳入儿媳人选了。谢家虽不比郡马在世时权倾朝野,却在军中根基深厚。谢徵弃文从武,前程远大,他的妻子人选,必是慎之又慎。
家世不能太高,惹陛下猜忌;也不能太低,损了谢家颜面。靖北侯府这空架子,恰在微妙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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