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竹知睡到日上三竿,才从客栈二楼最贵的临水雅间席上翻起身。
雕花木窗半开,阳光斜照,尘埃浮舞。她眯眼坐起,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向窗边。
那枚从少年鞋底抠出的黑铜板,已被她用井水搓了三遍,晾在窗台上,泛着惨白的光。
“啧,脏东西。”她嘀咕着,却还是把它塞回了贴身小袋。
梳洗妥当,南竹知拎起钱袋,掂了掂,挑出几块碎银,晃晃悠悠出了门。
——还钱去。
可等她晃到昨日那片早点摊时,太阳已高悬中天。
摊子早收了。
蒸笼叠好靠墙,油锅抬走,案板擦净,连地上洒落的芝麻都被扫得干干净净。
只有几只苍蝇还在空地盘旋,嗡嗡作响。
南竹知站在空荡的街边,手里银子还举着,有点尴尬。
……倒忘了他们收摊早。
她正欲转身,忽听得巷口传来人声:
几个贩子聚在茶棚下歇脚,正说着闲话。
“哎,昨儿那小贼,你们还记得不?”
“哪个?偷包子那个?谁忘得了!那身轻功,飞檐走壁跟踩平地似的!”
“可不是!我那笼蟹黄包,最大的那个,眨眼就没了!”
众人哄笑。
先前那摊主叹口气:“唉,倒霉啊!我追了三条街,鞋都跑掉一只,愣是没追上。 ”忽然,他压低声音,道,“我后来听说,她是南竹知!”
“啥?!就她?”
“对啊!人家一文钱接单,杀了‘白面阎罗’万无咎!”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卖肉包的忽然一拍大腿,痛心疾首: “哎哟!我早该想到的!那么高的轻功,哪是普通小贼?我那包子,等于请了江湖第一刺客吃啊!我这哪是被偷,我是请客请出了名堂!”
众人又笑翻。
“要我说,她不给钱也正常,”另一人摇头晃脑,“人家杀的可是狗官,咱一个包子摊,能让她上门光顾,那是祖坟冒青烟!”
“就是!照我说,我那蒸糕,就该被写进江湖志——‘竹之剑主,尝老李蒸糕,味甚美’!”
“哈哈哈!那你得把招牌改成‘南竹知御用早点’!”
“非也非也!得写‘江湖第一刺客,一生杀人无数,唯欠十七文,至今未还。’”
众人笑倒,茶水喷了一地。
笑声未歇,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便带着笑意从人群后响了起来:
“谁说我未还?”
棚下瞬间死寂。众人骇然回头,只见南竹知不知何时已抱臂倚在巷口,眉梢微挑。她走上前,将一块碎银“嗒”一声放在茶桌上:“连本带利。剩下的,够你们再添壶好茶了。”
摊主们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动。
南竹知也不多言,转身挥了挥手,哼着来时那不成调的小曲,步履轻快地走了。
了却这桩“债务”,南竹知只觉通体舒泰。她掂了掂钱袋,决定寻个临水的雅致茶楼,好生犒劳自己一番。
穿过早市,人流渐密。
行至城中最繁华的长街,她的脚步倏地顿住了。
前方,朱栏玉砌的石桥上,凭栏立着一人。
阳光倾泻而下,似在他周身镀了层浅金。那人一身红衣,色泽浓烈,却奇异地被他通身的清寂压住,不显俗艳,反添秾丽。墨发以一根素玉簪松松挽着,衬得那段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他正微微俯身,指尖捻着鱼食,漫不经心地撒向桥下簇拥争食的锦鲤。
阳光掠过他侧脸的弧线,眉眼清隽,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浅淡阴翳,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南竹知呼吸一滞。
她自认阅美无数,江湖朝堂,各色俊彦见过不知凡几,却从未见过这般……艳到极致的人物。
似乎是察觉到她过于直白的目光,那人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南竹知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眼,眼尾微挑,瞳仁黑得纯粹,似蒙着层薄雾,雾里藏着滚烫的蛊惑感,此刻盛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深处却仿佛藏着能将人无声无息卷入的旋涡。
他看清南竹知时,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异彩,随即漾开一个显得有些纯良的笑容:
“这位姑娘,可是在下的衣着有何不妥?”
声音清润,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干净磁性。
南竹知罕见地有片刻词穷,轻咳一声掩饰失态,随口扯道:“没有。只是觉得公子……颇为好看。”
她向来直接,夸赞也坦荡。
那少年闻言,笑意更深,仿佛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话。他随手将剩余鱼食尽数抛下,引得桥下锦鲤一阵激烈翻涌。
“姑娘更是风华绝代,是在下生平仅见。”
他语气真诚,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那专注的程度,几乎让人产生被他深深爱慕着的错觉。
南竹知眉梢微挑,心下却提起了两分警惕。这人,不太对劲。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车轮滚雷之音由远及近!
一辆装饰华丽却失了控的马车,狂奔着冲向桥头!车辕竟直直撞向一个吓呆了、忘了躲避的小童!
惊呼声四起!
南竹知眸光一凛,身形方动,却见那红衣少年比她更快!
他并未用什么高深身法,只随意地迈出一步,恰恰拦在马车与小童之间。衣袖翻飞间,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巧劲,单手在那狂奔的马颈上轻轻一按——
“唏律律——!”
烈马长嘶,前冲之势骤止,猛地扬起前蹄,直立而起。马车带着刺耳的摩擦声,险险停在他身前三尺之处,车轮在地面划出深痕。
车夫吓得面无人色,滚下车辕连连叩首。
少年却浑不在意,只低头看了看自己因触碰马颈而沾了些许尘土的袖口,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他转身扶起吓软的小童,温声安抚了几句,那耐心温柔的模样,与方才按下惊马的举重若轻判若两人。
待小童家人千恩万谢地离去,他才复又看向南竹知,唇边笑意依旧:“惊着姑娘了。”
南竹知压下心中那点异样,摆了摆手:“身手不错。”
“只是略懂些强身健体之术罢了。”他目光掠过她背后那被布条裹缠的长物,眼眸深了几寸。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在下鹤眠。”他望向她,目光灼得惊人,“不知可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
南竹知:“阿竹。”
“阿竹……”他在唇齿间轻轻咀嚼了一遍这两个字,尔后笑道,“好名字。不知鹤某是否有幸,请阿竹姑娘共饮一杯清茶?”
南竹知看着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和那双真诚无比的眼,心中的警惕与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交织。她想了想,点头:“好啊。”
茶楼临窗,清雅安静。
木窗半开,一束天光斜落,恰好照在两人之间的梨花木桌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暗影里。
鹤眠姿态优雅地为南竹知斟茶,指尖修长,动作从容而温润。
“阿竹姑娘,似乎不是云梦泽人?”他状似无意地问。
“路过。”南竹知抿了口茶,言简意赅。
他笑了笑,不再追问,只将一碟精致的荷花酥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甜而不腻,你应该会喜欢。”
南竹知挑起眉,伸手捏起一块荷花酥。
鹤眠眼底微光一闪,笑道:“姑娘不担心有毒?”
“有毒?”南竹知将荷花酥举到眼前,迎着光看了看,又轻轻嗅了嗅,忽然一笑,“你若真想杀我,不会用毒。”
“太慢。
“也不够,有趣。”
她将点心送入口中,轻轻咬下一口,甜香在舌尖绽开。微微点头,“确实不错。”
鹤眠笑意更浓,眸光微微上挑,仿佛对她的认同心满意足。
南竹知又吃了几块荷花酥,抬眼时却见鹤眠正盯着她的指尖,目光落在那点沾了酥皮的指腹上,眼神深了几分,像是在琢磨什么。
南竹知下意识收回手,擦了擦指尖,心下的警惕又重了些。
鹤眠似是察觉到她的疏离,收回目光,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语气自然地转了话题:“方才见姑娘背后裹着长物,不知是何种物件?”
“不过是些赶路用的零碎,鹤公子倒是细心。” 她含糊带过,端着茶杯看向窗外。
楼下是潺潺流水,几只画舫缓缓划过,岸边有孩童追着蝴蝶跑,一派热闹景象。
鹤眠也不追问,只陪着她静静看。
离开茶楼时,已是黄昏。
“今日与阿竹姑娘相谈甚欢。听说三日后云梦泽有灯船会,夜里满河都是花灯,还会放河灯许愿,很是热闹。阿竹姑娘若是不忙,不知愿不愿与我一同去?”
鹤眠站在街角,晚霞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南竹知转头看他。
霞光落在他红衣上,将那抹秾丽衬得愈发夺目,他眼底盛着细碎的光,像是真的在期待一场普通的灯船之约。
南竹知忽然勾起唇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戏谑:“看心情。”
她转身离去,白衣在光下晃眼。
鹤眠站在原地,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脸上温和的笑意才一点点褪去。
他微微颔首,仿佛在嗅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那一缕余香。随即,眼神化为一片深沉的、带着疯狂的暗色。
暗处,一名侍卫无声无息地出现,低声道:“侯爷,林鸢那边……”
“不必管她。”鹤眠的声音冰冷,与方才判若两人,“让她活着,她还有用。”
他负手而立,目光依旧凝视着南竹知消失的街角。
“她终于……来了。”
他低语,唇角扬起一个扭曲而满足的弧度。
风过街角,卷起几片落叶,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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