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不能自医的传言流传千古,到沈霜白这里也亦如此,这是不变的命数,皆是命数。
“无碍,只是有些受凉了,我为姑娘开几副药,劳烦林大娘去药铺取一下,给林姑娘服下便好。”从药箱拿出笔墨纸,在纸上写下几味药递给面前的大娘。
“谢谢沈郎中…阿娘快去取银两给…”艰难起身对着面前的沈霜白道谢。“若是沈郎中没有来,小女子怕是……”
“林姑娘言重了,好生歇着便是,沈某不打扰了,林姑娘好生休息,改日拜访。”沈霜白微微颔首,提起药箱便转身离去,青衫背影在门框间一闪,便融入了门外沉沉的暮色里。
林大娘取银两的功夫,沈霜白已提着药箱离开院中。寒风扑面,喉间猛地一阵痒意,忍不住扶墙剧烈咳嗽起来,待摊开掌心,一抹刺眼的猩红。
“又能撑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沈霜白默然将手缩回袖中,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
医者难自医,皆是命数。
是沈霜白的命数。
小巷里最后几声零落的叫卖也歇了,只余秋风卷着几片枯叶,在沈霜白脚边打着旋儿。一股熟悉的寒意,蛇一般自脊椎攀爬而上,激起一阵低低的咳嗽。他抬手抵住唇,待那阵撕扯肺腑的痒意过去,掌心却感到一丝不正常的滚烫。
“回去煎些药服下吧……”沈霜白喃喃自语着,脚步也加快了些。
回到居所,药香扑鼻。沈霜白放下药箱,并未如往常一样先去整理药材,而是径直走到水盆边,掬起一捧冷水拍在脸上。
水中倒影模糊,面色是显而易见的苍白,唯有颧骨处浮着一抹病态的潮红。“这般摸样,又能撑多久…”他望着水中的自己,唇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
沈霜白岂会不知自己的病症,这并非寻常风寒,是积年的劳损,深秋彻骨的寒气侵入了五脏,是无数个深夜被急促敲门声唤起,一次次将自身元气渡给他人后,留下的沉疴。
沈霜白能准确的为其他人写下驱散风寒的方子,附子、桂枝、麻黄,君臣佐使,分毫不差。可轮到自身,那提笔的手却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并非无药可用,也非无方可循。
只是这病根,早已与他的命数缠绕一处,融为一体。沈霜白最终只为自己煎了一碗最寻常的姜茶,热气蒸腾,模糊了他清癯的眉眼。他端起粗陶碗,像是饮下一碗无可回避的宿命。
“好冷……”沈霜白搓了搓被冻僵的手,坐在离窗边不远的地方。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这座小城,唯有他这间小屋,还亮着一豆灯火,孤独的,对抗着寒夜。
沈霜白坐在灯下,影子被拉得细长,如同一剂投在墙上的、孤寂的药。
夜,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异常难熬。
隔天早上,沈霜白如往常一样,晾晒着从山林中寻来的草药。
“看来要多采些草药了,感染风寒的病人又变多了……”
“什么声音?”不知道从哪传出一声微弱的哭声,有一瞬间,沈霜白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太累了幻听了,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孩童来他这偏远的地方,摇了摇头,继续忙碌手里的草药。
那哭声又响起来了,极其细微,像被风扯断的丝线,若有若无地缠绕在秋风里,却比这秋寒更能穿透壁垒,直直钻进沈霜白的心底。
他放下手中一捧半干的柴胡,凝神细听。这一次,他听得真切,绝非幻觉听。
“不是幻听…好冷要快点找到他…会死的…”
声音来自院门外那片半人高的荒草丛。
沈霜白微微蹙眉,拢了拢单薄的青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扉。
深秋的晨露打湿了他的布鞋,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他拨开枯黄交错的草茎,下一刻,动作顿住了。
“怎么可能?一个孩子…”一个襁褓被遗弃在草丛深处,包裹的锦缎虽沾了泥污,仍能看出价值不菲。
哭声正是从襁褓中传出,已是气若游丝。
沈霜白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起。入手是惊人的轻,一张冻得发青的小脸露了出来,眼睛紧闭着,只有微微翕动的鼻翼证明他还活着。
是谁如此狠心,将这稚子弃于这荒郊野岭,医馆之外?是机缘,还是……他不敢深想,只觉得怀中这微弱的生命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烫着他沉寂已久的心湖。
沈霜白不再迟疑,抱着婴儿快步回到屋内,将炉火拨得更旺,又寻来干净的软布,蘸了温水,轻轻擦拭孩子冰凉的小脸和手脚。
他动作熟练,带着医者特有的沉稳,只是微颤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他从药柜角落找出些许甘草,煎了极淡的甘草水,用干净的棉絮一点点蘸着,润湿那干裂发白的小嘴唇。
忙碌了半晌,孩子的脸色终于回转些许,呼吸也渐渐平稳,沉沉睡去。
“为什么老天要送我一个孩子……”
沈霜白坐在榻边,看着那恬静的睡颜,心中五味杂陈。他自己已是风中残烛,又能庇护这幼小的生命几时?
“咳咳……咳咳咳……”
心神一松懈,那压抑许久的咳嗽便再度袭来,比清晨时分更猛烈的痒意冲击着他的喉咙,他猛地侧过头,用袖子死死捂住嘴,肩背因剧烈的喘息而剧烈起伏。
待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过去,他摊开袖口,那抹猩红愈发刺目,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带着一种凄艳的决绝。
他苦笑着擦去痕迹,回头确认并未惊醒孩子,才缓缓走到药柜前,为自己斟酌药方,依旧是一件难事。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药匣,黄芪补气,但于他虚不受补;麻黄发表,却恐耗散他本已稀薄的元气;熟地滋阴,又虑其滋腻碍脾……每一味药都似乎与他格格不入,每一种药性都可能打破他体内那岌岌可危的平衡。
正踌躇间,榻上的婴儿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小小的拳头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挠了一下。这微小的动作,却像一道光,骤然照亮了沈霜白心中积郁的阴霾,他坐在床榻边,试着用指尖挑逗面前的孩童,小小的,反而还抓着他的指尖朝着他笑。
“有趣,留下又无妨……”沈霜白轻笑着,喃喃自语。
医者难自医,是因心已入局,顾虑太多,恐惧太深,为自己号脉时,指尖感受到的不仅是血脉流动,更是对生死、对宿命的畏怯。
故而犹豫,故而束手。可面对他人,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毫无因果、纯粹无辜的生命时,医者的本能便超越了自身的困顿。
他救不了自己,或许,是因为他从未真正想过要救自己。他早已接受了那所谓的“命数”,将自己也当成了那一剂投入世间、等待熬尽孤寂的药。
可这个孩子呢?他的命数又该如何?
沈霜白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药香似乎不再那么沉重。他转身,重新提笔,墨迹落在纸上,不再迟疑。他为自己开了一剂方子,不再是那碗象征性的姜茶,而是真正对症的,温和中正,固本培元,虽不能根除沉疴,却足以延命。
足以…让他有时间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一些。
他亲自生火,将药材投入陶罐,药香渐渐蒸腾起来,与往日似乎并无不同,却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坐在炉边,看着跳跃的火苗,听着身后孩子均匀的呼吸声,那缠绕他多年的、彻骨的寒意,仿佛被驱散了些许。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秋风依旧萧瑟。但这间孤寂的小屋之内,一豆灯火旁,不再只有一个等待命运判决的医者,还有一个需要他活下去的稚嫩生命。
沈霜白端起刚刚煎好的、深褐色的药汁,热气氤氲中,他第一次觉得,这宿命的滋味,或许并非只有苦涩。他吹了吹气,将药碗递到唇边。
“无论如何,总要……再多撑些时日。”他轻声自语,目光落在榻上那小小的身影上,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夜还很长,病痛依旧难熬,但长夜过后,总会有天亮。
药汁滚烫,苦涩的气息直冲鼻腔,沈霜白却恍若未觉,只定定地看着榻上那小小的起伏。
婴孩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会抽噎一下,细弱的眉毛微微蹙起,仿佛在梦中仍感寒意。这细微的动静,牵动着沈霜白每一根敏感的神经。他吹了吹碗沿,小心地啜饮一口。药汤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缓缓在冰冷的胸腹间弥散开,虽不足以驱散所有沉疴,却像在坚冰上凿开了一道细缝,透入些许微光。
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至少要看着这个孩子长大。
喝完药,他将空碗搁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屋内一时只剩下炉火噼啪和孩童清浅的呼吸。他走到榻边,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温,还好,不再那么冰凉。
目光落在襁褓的锦缎上,那精巧的缠枝莲纹路,绝非寻常百姓家能用,这孩子,来历恐怕不简单。是家道中落的无奈,还是涉及更深沉的恩怨?沈霜白不愿深想,这世间疾苦太多,他只是一个郎中,能做的,便是眼前。
“既来了,便是缘分。”他低语,像是说给孩子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襁褓边绣着三个字,不仔细看很难忽略
“这是你的名字吗?”
“江…元…嗣…”江湖上姓江的的家族,沈霜白有印象的只有一个,摇了摇头“不可能,那个家族我听说很早以前就被灭门了……”
“江元嗣……”
他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这屋子里,终于不止他一个人了。
他重新坐回离窗不远的椅子上,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沉浸于自身的病痛与孤寂。他拿出医书,却看不进去几个字,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榻上的小元嗣。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柔软的棉布充当尿芥,易于消化的米汤……他自己的身体是个破败的舟,如今却要载着另一个稚嫩的生命,渡过这世间的寒潮。
接下来的几日,沈霜白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新的节奏。他依旧咳嗽,掌心的猩红也并未消失,但煎药不再是为苟延残喘,而是为了能有多一分力气照料江元嗣。他尝试着用极细的米粒熬煮稀烂的米油,笨拙却又耐心地用小勺一点点喂食。小元嗣起初不适应,哭闹不休,沈霜白便抱着他在屋内踱步,哼唱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调子的歌谣,那青衫落拓的背影,在灯下不再是孤寂的药,而是成了一个小小的、摇晃的港湾。
他甚至还翻出些柔软的旧衣,试图改制为婴儿的小衣,手指虽因久病而微颤,针脚也歪歪扭扭,却一针一线都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天气稍好的午后,他会将江元嗣包裹严实,抱到院中,自己则在一旁晾晒草药。阳光淡淡地洒在身上,带着些许暖意。他指着那些草药,对懵懂的孩子轻声说着:“这是柴胡,解表退热;那是黄芩,清热燥湿……等你再大些,我便教你识药,可好?”小元嗣自然听不懂,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挥舞着小拳头,咿咿呀呀地回应。
“哈哈,抱歉忘记你还不懂这些……”
然而,命运的寒风并未因这点温情而止息。这日深夜,沈霜白刚将江元嗣哄睡,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划破了寂静。
“沈郎中!沈郎中救命啊!”门外是林大娘焦急的声音,“我家丫头又发起高热,抽搐不止!”
沈霜白心头一紧,立刻起身。剧烈的动作引来了他一阵压抑的咳嗽,他强忍住喉间的腥甜,迅速提上药箱。开门瞬间,寒风灌入,他打了个冷颤,回头望了一眼榻上安睡的江元嗣,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被医者的职责压下。
“大娘莫急,我这就去。”他掩上门,身影再次融入沉沉的夜。
为林姑娘施针、开方,一番忙碌,待病情稳定,已是后半夜。沈霜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返回居所,寒意已如附骨之疽,钻心刺骨。
他推开门的瞬间,首先望向床榻——空的!
心头猛地一沉,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哇啊——哇啊——”微弱的哭声从角落传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小沈安不知何时滚落到了榻下,裹着的小被子散开一半,小脸哭得通红,声音都已嘶哑。
一瞬间,自责、懊悔、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踉跄着扑过去,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指尖触到孩子滚烫的皮肤,显然是着了凉。
“对不起…对不起…”
沈霜白声音沙哑,抱着孩子的手微微颤抖。他救了别人的孩子,却险些让自己的孩子……不,是让江元嗣,遭遇不测。
他手忙脚乱地重新生火,为孩子擦拭身体,更换干燥的衣物,又急忙去煎驱寒的药剂。一番折腾下来,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小元嗣在药力作用下终于沉沉睡去,而沈霜白却靠在榻边,累得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这一次,他连掩口的力气都没有,殷红的血点溅落在身前的地板上,触目惊心。
他望着那血迹,又看看怀中终于安稳睡去的小沈安,眼中是深深的疲惫,却又有一丝奇异的坚定。
医者难自医,他或许终究治不好自己的病。但此刻,他有了必须活下去的理由。这命数,他或许挣脱不了,但他可以在这命数的罅隙里,为这个意外而来的生命,撑起一片小小的、温暖的天空。
窗外,晨曦微露,将那豆灯火的光芒渐渐融入了更广阔的天地之中。长夜将尽,而属于沈霜白和江元嗣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前路依旧艰难,但这一次,他不是独自一人面对那沉沉的暮色了。
日子便在汤药的苦涩与婴孩的啼哭、咿呀声中,如流水般淌过。深秋的寒意被初冬的凛冽取代,窗外开始飘起细碎的雪沫。
沈霜白的病,并未因他那日的决断而好转,沉疴如古井苔藓,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肺腑深处。咳血的症状时好时坏,苍白的面容上那抹病态的潮红,成了褪不去的印记。但他煎药服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准时,更认真。那碗深褐色的汤汁,不再是无望的苟延,而是维系“当下”的必需。
沈霜白需要力气,需要时间。
小元嗣的存在,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彻底搅动了沈霜白原本寂静如一潭死水的生活。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面对自身病痛和求诊病人的孤寂郎中,他成了一个笨拙的“父亲”。需要判断每一次啼哭是源于饥饿、寒冷还是不适。需要在天未亮时就被唤醒,准备温热的米汤;需要在寒冷的冬夜,起身数次查看孩子是否踢开了被褥。
这些琐碎、劳心劳力的日常,对于一个健康之人尚且不易,对于沈霜白,更是耗神费力。
常常是刚将沈安哄睡,他自己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不得不快步走到外间,怕惊扰了那来之不易的安宁。掌心那片刺目的红,出现的频率似乎更高了。
但他眉宇间那沉积多年的郁色,却仿佛被这凡尘的琐碎磨淡了些许。他看着江元嗣一日日变得圆润白皙,看着他开始无意识地咧开没牙的嘴笑,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珠追随着自己的身影,一种奇异的、温热的充实感,会暂时压过胸口的滞闷与疼痛。
沈霜白开始更细致地规划药材,哪些是镇上百姓常用的,需要多备。哪些是珍稀的,需小心炮制,以备不时之需。他也开始留意收集一些适合幼儿温和调理的药材,晒干研末,小心收好。
他的药方,不再仅仅是为了应对死亡,更多是为了支撑“活着”,为了那一声含糊的、或许并无意义的“咿呀”。
这一日,雪稍停,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窗纸,洒下斑驳的光影。沈霜白将江元嗣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抱到院中透气。他自己则坐在廊下,膝上摊着一本医案,目光却柔和地落在正在铺了厚厚皮毛垫子的竹编摇篮里手舞足蹈的沈安身上。
孩子对光影产生了兴趣,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试图抓住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阳光照在他细软的胎发上,泛着淡淡的金色。
沈霜白看着,不由得出了神。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也是在药香中长大,只是记忆里多是父母翻阅医书的严肃侧影和满屋清苦的气息,少有这般鲜活生动的时刻。
“嗬……嗬……”江元嗣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沈霜白回过神,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极浅的笑意。他放下医案,走过去,蹲在摇篮边,伸出一根手指。江元嗣立刻用他小小的、温热的手掌,紧紧攥住了那根修长却略显冰凉的手指。
那温度,仿佛顺着指尖,一路蔓延,直抵心口,熨帖着那常年冰封的一角。
“嗣儿……”他低声唤着这个名字,声音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要快些长大。”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有些迟疑的脚步声。沈霜白立刻收敛了神色,轻轻抽回手指,站起身,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来人是镇上的樵夫刘大哥,肩上还扛着半捆柴火,脸上带着憨厚而局促的笑容:“沈、沈郎中,俺前些日子扭了腰,用了您给的膏药,好多了!俺婆娘让俺送些柴火来,给您过冬……还、还有自家腌的一点腊肉,您别嫌弃。”
他放下柴火和一个小布包,目光好奇地瞥了一眼廊下的摇篮,但很快又恭敬地垂下了头。
沈霜白微微一怔。
他行医多年,镇上的人对他多是敬重,却少有这般带着烟火气的感谢。他并非施恩图报之人,但这份朴实的馈赠,却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刘大哥客气了,诊金已付,不必如此。”他声音平和。
“要的要的!”刘大哥连忙摆手,“沈郎中您医术好,心肠也好,咱们都记着呢!这…这孩子……”他终究是没忍住好奇。
“机缘巧合,暂由我照料。”沈霜白不欲多言,简单带过。
刘大哥也是个识趣的,不再多问,憨笑两声便告辞了。
看着那捆干爽的柴火和那块油纸包裹的腊肉,沈霜白沉默良久。这世间,除了冰冷的药石和既定的命数,原来还有这般质朴的暖意。而这暖意,似乎因着江元嗣的到来,更容易地触及了他这方孤寂的天地。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谧并未持续太久。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沈霜白正在灶间为江元嗣熬制米汤,忽然听到院墙外似乎有异常的响动,像是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却又在窥探。他心中一凛,吹熄了灶间的灯火,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暮色四合,雪地反射着微弱的天光,只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在院墙外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那身影动作矫健,绝非寻常镇民。
沈霜白的心沉了下去。
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江元嗣?
他回想起包裹沈安的那块锦缎,绝非俗物。这孩子的身世,果然带来了麻烦。一种久违的、名为“危机”的寒意,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刺骨地席卷了他。
他快步走回内室,将熟睡的江元嗣紧紧抱在怀里。孩子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颈侧,带来一丝微弱的安慰,却也加重了他心中的沉重。
他这残破之躯,自是无惧什么,大不了一死,本就是迟早之事。可嗣儿呢?他还那么小,他的命数才刚刚开始,难道也要因这莫名的牵连,夭折于此?
“不…不可以……”
沈霜白的眼中,第一次发出一种锐利的光芒,那是一种属于保护者的决绝。他轻轻将沈安放回榻上,盖好被子,然后走到药柜前,不再是挑选治病的药材,而是取出几味药性猛烈,可做防身之用的毒草与麻药,迅速研磨成粉,小心地分装了几个小纸包,塞入袖袋和衣襟内侧。
他又检查了门窗是否牢固,将一把平日里用来切药的、磨得锋利的短刀,藏在了枕头之下。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榻边,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以及怀中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他的身体依旧在隐隐作痛,咳嗽的**不时上涌,但他强行压制着,整个人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警惕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医者难自医,他或许救不了自己的命。但此刻,他是一名“父亲”。他或许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但他要竭尽全力,为怀中的孩子,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但沈霜白坐在那里,青衫落拓,背影却不再孤寂,而是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沉默而坚定的力量。他的“病”依然在,他的“命数”依然悬在头顶,但他的“道”,却因这意外的牵绊,而有了新的方向和重量。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无声地覆盖了院落,也暂时掩去了墙外那些可能的踪迹。但这一夜,对于沈霜白而言,注定无眠。
沈霜白抱着江元嗣,在黑暗中静静坐了整整一夜。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他本就紧绷的神经愈发锐利。怀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不寻常的气氛,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沈霜白便极轻地拍抚着他的背脊,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直到他再次沉入睡眠。
袖中的药粉和枕下的短刀,冰冷而沉重,提醒着他现实的严峻。他行医济世,素来与人为善,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需要借助这些手段以求自保,或者说,是为了保护怀中这个稚嫩的生命。
天光微亮时,雪停了,世界一片银装素裹,仿佛将昨夜所有的污秽与危机都掩埋在了纯净之下。院墙外并无异样,那黑影似乎只是短暂窥探后便离开了。
但沈霜白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知道,既然被盯上,危机便如暗流,不会轻易退去。
他仔细检查了院门和围墙,在几处不显眼的地方做了些小机关,比如悬挂几串轻巧的铃铛,或是撒上一层薄薄的细灰,以便有人潜入时能提前察觉。
“嗣儿,看来我们的清净日子,要到头了。”他低头看着醒来后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望着他的江元嗣,语气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坚定。
接下来的日子,沈霜白的生活模式悄然改变。他依旧接诊,但会更加留意前来求医的陌生面孔。他减少了外出采药的次数,即使出门,也会将江元嗣带在身边,或用背带缚在胸前,青衫之外裹上厚厚的棉袍,尽量不引人注目。好在冬日病人相对较少,他也提前备足了常用药材。
他开始有意识地教导江元嗣一些事情,尽管孩子还太小,根本听不懂。
“嗣儿,记住,若是遇到危险,不要哭,不要出声,找个角落藏起来。”他一边喂着米汤,一边低声絮语,“这世间,并非处处都是林大娘、刘大哥那样的好人。”
小元嗣只是咿呀着,用无齿的牙龈去啃咬勺子,逗得沈霜白眼底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然而,沈霜白自己的身体,却在持续的劳心劳力和高度警惕下,越发不堪重负。
咳血的次数愈发频繁,有时甚至只是起身猛了些,喉头便会涌上腥甜。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因着某种信念,而显得格外深邃明亮。
他为自己加大了药量,药方里加入了更多扶正固本的珍贵药材,其中几味,甚至是他早年游历时偶然所得,本是留着以备万一,如今也毫不吝惜地用上了。
沈霜白必须撑下去。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
镇上渐渐有了年味,偶尔能听到零星的爆竹声。刘大哥又送来了一些年货,林大娘也带着已经痊愈的林姑娘过来道谢,还送来了亲手做的年糕。她们看到沈霜白怀中粉雕玉琢的江元嗣,都惊喜不已,逗弄了好一会儿。
“沈郎中,这孩子真是有福气,遇上您这样的好人。”林大娘感叹道。
沈霜白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接话。
福气吗?或许吧。但他更清楚,这孩子的到来,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救赎,一种在沉沦命数中抓住的浮木。
送走客人,天色已晚。沈霜白将睡熟的江元嗣安置在榻上,仔细掖好被角。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扶着床沿缓了许久,才慢慢走到桌边,就着冰冷的茶水,服下今晚份量加倍的药丸。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不同于寻常镇民的脚步声,沉稳而有力,不止一人。
沈霜白心中一凛,迅速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屋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他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三名身着黑色劲装、腰佩长刀的男子,正站在他的院门外。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座孤零零的小院。他们身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与这宁静的小镇格格不入。
“果然还是来了……”
沈霜白的心跳骤然加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终于来了”的决然。他退回内室,看了一眼榻上酣睡的江元嗣,迅速将几包药粉塞进袖口和怀里,又将那把短刀紧紧握在手中,藏于袖内。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硬拼,他这病体,绝非这些明显是练家子的对手。唯有智取,利用对环境和对一个病弱郎中的轻视。
“门外何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沈霜白清了清嗓子,故意让声音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和警惕,扬声问道。
门外沉默片刻,那为首的高大男子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可是沈霜白沈郎中?我等并无恶意,只是奉命前来,寻找一件失落之物。”
“寒舍简陋,只有药材医书,并无诸位所要之物。”沈霜白一边周旋,一边悄无声息地将一包迷药粉撒在门轴和门槛附近。
“我们要找的,并非死物。”那男子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耐,“是一个婴儿。数月前,被人带至此地附近便失了踪迹。有人看见,曾有一婴孩被抱入此院。”
沈霜白心中冷笑,果然是为了嗣儿。他面上却故作疑惑:“婴儿?沈某独居于此,以行医为生,诸位怕是找错地方了。”
“搜!”
那为首之人显然不欲再多言,冷喝一声。
另外两人立刻上前,试图推开院门。沈霜白提前插上的门闩并不牢固,在两人的撞击下发出吱嘎的呻吟声。
就在院门被撞开的瞬间,沈霜白看准时机,猛地将手中另一包药粉朝着当先两人的面门扬去!那药粉是他用曼陀罗花蕊混合了其他几味刺激性极强的药材制成,虽不致命,却能让人瞬间目眩流泪,呼吸道如灼烧般疼痛。
“咳咳!什么东西!”
“我的眼睛!”
两名黑衣人猝不及防,中招后顿时捂着脸踉跄后退,失去了战斗力。
为首那高大男子显然没料到沈霜白还有这一手,眼中厉色一闪,锵啷一声拔出了腰间长刀,刀锋在雪地微光下泛着寒芒。
“看来沈郎中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他一步踏入院中,步伐沉稳,显然内力不俗,并未受到药粉太大影响。
沈霜白心知这才是最大的威胁,他握紧了袖中的短刀,身形微微后退,看似虚弱,实则全身肌肉都已绷紧,计算着距离和时机。他不能退入内室,必须将此人挡在外面。
“那孩子,你们为何非要找到他?”沈霜白试图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奉命行事,无可奉告!”高大男子冷哼一声,长刀一振,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劈而来!
沈霜白不会武功,全靠医者对人体经络穴位的熟悉和一股狠劲,侧身险险避开刀锋,同时袖中短刀如毒蛇出洞,直刺对方手腕穴位!
那男子显然没料到沈霜白反应如此迅捷,手腕一麻,刀势稍缓,但随即内力一冲,便化解了酸麻,反手一刀横削!
刀锋擦着沈霜白的青衫而过,带起一缕布丝。剧烈的动作引动了他的旧疾,喉头一甜,一股血腥气涌上,却被他强行咽下。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几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原本在榻上安睡的江元嗣,许是被外面的打斗声惊醒,发出了响亮的啼哭!
“哇啊——哇啊——”
这哭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高大男子动作一顿,目光瞬间投向屋内,脸上露出一丝得手的狞笑:“果然在此!”
他不再理会沈霜白,径直就要往屋内冲去!
“休想!”沈霜白目眦欲裂,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合身扑上,不顾那锋利的刀锋,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男子的腰,同时将藏在齿间的一枚蜡丸咬碎——那是他备下的最后手段,一枚能在瞬间释放强烈麻痹毒气的药丸,伤敌亦伤己!
“滚开!”高大男子被沈霜白死死抱住,勃然大怒,挥刀便向他后背砍去!
“咻!咻!咻!”
数道破空之声尖锐响起!几支弩箭从院墙外的黑暗中激射而来,精准地射中了那高大男子的持刀手臂和腿弯!
“呃啊!”男子惨叫一声,长刀脱手,腿上吃痛,单膝跪倒在地。
沈霜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松开了手,踉跄后退,靠着门框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终于抑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
只见数名身着暗色官服、动作矫健的人影跃入院中,迅速制伏了那三名黑衣人,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训练有素。
一名为首者,身着墨蓝色劲装,披着玄色大氅,面容肃穆,目光锐利如刀,他走到沈霜白面前,看了一眼他嘴角的血迹和屋内传来的婴儿啼哭,眼神复杂。
他拱手一礼,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郎中受惊了。我等乃朝廷枢密院直属暗卫,奉命追查江家遗孤下落,并清除叛逆余孽。”
他目光扫过那三名被擒的黑衣人,冷声道:“这三人,便是当年参与江家灭门案的漏网之鱼,其背后主使,我等已追踪多时。今日来得迟了,让沈郎中涉险,万分抱歉。”
沈霜白捂着胸口,喘着气,看着眼前这群身份不明却出手相助的人,心中疑虑并未完全消除。朝廷暗卫?江家遗孤?这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那暗卫首领似乎看出他的疑虑,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上刻繁复龙纹与“枢密暗行”四字,又道:“沈郎中仁心,庇护江家血脉,此恩朝廷记下了。为保小公子安全,此地已不宜久留,请沈郎中即刻随我等转移。”
沈霜白回头,看向屋内。林大娘早已闻声赶来,此刻正抱着被哭声惊动的江元嗣,站在内室门口,满脸惊惧。
他看着襁褓中那张哭得通红的小脸,看着林大娘担忧的眼神,再看看眼前这群气息冰冷的暗卫,心中一片冰凉,却又有一丝尘埃落定的恍惚。
命数之网,终究是彻底笼罩了下来。终究还是被卷入了这滔天洪流之中。他剧烈地咳嗽着,擦去嘴角的血迹,挺直了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脊背。
“好。”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我跟你们走。”
无论前路是龙潭还是虎穴,为了嗣儿,他已别无选择。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纷纷扬扬,落在这一片狼藉的院落,也落在了沈霜白染血的青衫上,冰冷刺骨,却又仿佛在洗涤着过去的尘埃。
一段旧的、孤寂的命数似乎在此终结,而另一段充满未知与艰险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天,快亮了。
那夜之后,沈霜白与江元嗣便从那个飘着药香的小院消失了。小镇上的人们议论了一阵,有的说沈郎中带着那孩子云游行医去了,有的则隐约猜到与那晚的动静有关,唏嘘一番后,生活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朝廷暗卫的安排缜密而迅速。沈霜白和江元嗣被安置在一处远离是非之地的隐秘庄园,有专人护卫,也有仆从照料。
脱离了风餐露宿和提心吊胆,生活似乎安定了下来。但沈霜白知道,这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更坚固的牢笼。他的身体,在经历了那夜的搏杀和毒药反噬后,已然油尽灯枯。如今不过是靠着名贵药材和一口心气吊着。
他依旧亲自教导江元嗣,启蒙认字,辨识草药,讲述医理仁心。只是,课程里渐渐多了些经史子集,多了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他看着小小的元嗣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从懵懂无知到渐渐明事,心中既欣慰,又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楚。
朝廷枢密院的暗卫将他们接入京中一座隐秘的宅院,经过数月的审慎核查与周密安排,江元嗣作为已故镇远大将军江枫唯一遗孤的身份得到确认。那场震动朝野的江氏灭门惨案,也随着当年那几名黑衣刺客及其背后势力的彻底铲除而尘埃落定。皇帝怜惜忠良之后,追封江枫,并赐下这座将军府,令江元嗣承袭爵位,待其成年后再行授职。
沈霜白自然也随同入京,住在将军府最幽静的一个跨院里。院中依旧种满了草药,药香弥漫,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小镇医馆,只是高墙之外,已是繁华帝都,车马喧嚣。
身份的天差地别,如同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了他们之间。江元嗣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刻刻抱在怀里、喂食米汤的稚子,他是将门之后,是未来的少将军,有学不完的文武艺,有应付不完的礼仪规矩。
但无论学业多么繁重,身份如何转变,江元嗣每日雷打不动的一件事,便是去沈霜白的院里请安,陪他说说话。
起初,他还是个小小的孩童,会叽叽喳喳地讲述一天的见闻,太傅教的文章,武师父新教的拳法,或者宫里赏赐了什么新奇玩意。沈霜白总是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薄毯,微笑着聆听,偶尔咳嗽几声,指点他一两句诗文,或提醒他练武时注意某个关节。
光阴弹指,倏忽十几年。
昔日的边境小镇已渐渐模糊在记忆深处,取而代之的是帝都的繁华与将军府的肃穆。那夜雪地上的血腥与混乱,如同被精心缝合的伤口,表面愈合,内里却始终是沈霜白生命中一道深刻的烙印。
而沈霜白,这个以孱弱之躯护下将门血脉的年轻郎中,则成了将军府最特殊的存在。他没有官职,不掌权势,只是府中一位深居简出的“沈先生”。
皇帝曾有意赏赐,却被他以“山野之人,唯愿照料嗣儿成人”为由婉拒。
十几年间,将军府从门庭冷落到渐渐有了人气。
皇帝指派了可靠的管家、仆役,也请了名师教导江元嗣文武之道。而沈霜白,始终是这府邸里最安静的一道影子。
他的居所安排在府内最清静的“静心园”,园内种满了各类药材,四季飘散着淡淡的药香,与将军府整体的刚硬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着。
十几年岁月,并未厚待沈霜白。
当年那个在雪夜中咳血的青衫少年郎,如今虽只三十出头,眉宇间却已沉淀了过重的风霜与病气。
他的咳疾,是那年寒冬落下的根,加之早年行医损耗,以及那夜强行催发药性自保带来的反噬,早已沉疴难起。十几年间,他用尽毕生所学,以珍稀药材细细温养,也仅仅是延缓了它蚕食生命的速度。他的面色总是苍白的,身形清癯如竹,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总显得有些空荡。尤其在换季和冬日,他几乎足不出静心园,房中终日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然而,这十几年,对他而言,却又是生命中最具暖意的时光。
他看着那个在襁褓中奄奄一息的婴孩,如何一天天长大,如何从蹒跚学步到奔跑如风,如何从牙牙学语到朗声诵读诗书、演练枪法。
江元嗣,如今已是十五岁的少年。
许是继承了将门血脉,他身量挺拔,眉眼间已有其父江枫的几分英武之气,剑眉星目,顾盼生辉。他在武学上天赋异禀,弓马娴熟,枪法已得名师真传,在帝都年轻一辈中颇有名气,人称“小将军”。
皇帝对他寄予厚望,虽未正式授官,已常召他入宫伴驾,或随军历练。
无论在外是何种身份,何等意气风发,回到将军府,江元嗣第一个想去的地方,永远是静心园。
“先生!我回来了!”人未到,声先至。
清朗的少年嗓音打破了园中的寂静。正在药圃边小心翼翼为一株珍品兰花除草的沈霜白抬起头,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他放下小锄,用一旁的湿布擦了擦手。
下一刻,身着墨蓝色劲装的少年便如一阵风般卷了进来,带起几片落叶。他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练完武回来。
“跑这么急做什么,当心摔着。”沈霜白的声音温和,带着常年病弱的微哑,却有种能让人心安的力量。
“先生先生,你知道吗?今日校场演武,我赢了羽陈卫那个大个子!先生,您没看见,我那招回马枪……”江元嗣兴奋地比划着,眉眼飞扬,像撒了碎金阳光。
沈霜白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少年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上,心中是满满的欣慰,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嗣儿长大了…”沈霜白的手轻抚上半蹲在自己身前的江元嗣。
江元嗣看着坐在自己身前的人微微发愣,面前的人还是那般温和,让自己心安。
江元嗣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雄鹰,终将离开巢穴,翱翔于更广阔的天地。而他这具残破的躯壳,这方小小的药园,终究是困不住他。
“先生,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夜又没睡好?”江元嗣说着说着,忽然停下,凑近了些,眉头微蹙,语气里满是担忧。
江元嗣自幼起便对沈霜白的身体状况异常敏感。
“无妨,老毛病了。”沈霜白轻轻摇头,避开了少年过于锐利的目光,“倒是你,满头大汗,快去擦洗换身干净衣裳,莫要着了凉。”
“哦。”江元嗣应着,却没动,目光在沈霜白略显苍白的唇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暗了暗。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接过沈霜白刚才用过的湿布,帮他把指尖沾染的一点泥污擦净。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珍视。
沈霜白微微一怔,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少年握得更紧。
“先生的手为什么总是这么凉。”江元嗣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满,更像是一种心疼。他双手合拢,将沈霜白微凉的手包裹在掌心,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
少年的手掌宽大、温暖,因常年习武带着薄茧,摩擦着沈霜白细腻却冰凉的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
沈霜白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剧烈地鼓噪起来。这种过于亲昵的举动,近一两年来,似乎越来越频繁。江元嗣对沈霜白,依赖依旧,却似乎又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一些让他隐隐不安,却又无法明晰道出的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转身走向廊下的茶桌,语气尽量平稳:“好了,莫要胡闹。去换衣服,我让阿双煮了你爱喝的糖水。”
江元嗣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好!我马上回来!”他转身跑开,步伐依旧轻快,只是背影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闷。
沈霜白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他并非不懂少年眼中那日益炽热的情愫,只是……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不知还能支撑多久的手,看着袖口下隐约透出的、因消瘦而格外清晰的腕骨,唇边泛起一丝苦涩。
“不可以这样…”
他是医者,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油尽灯枯,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嗣儿,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应该有锦绣前程,有娇妻美眷,有子孙绕膝,而不是将一份不该有的情感,系在他这个病骨支离、年长他的“先生”身上。
这情愫,是劫,不是缘。
夜深人静,将军府大部分区域都已熄灯,唯有书房和静心园还亮着灯火。
书房内,江元嗣并未入睡,他面前摊着一本兵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跳动的烛火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平日里神采奕奕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白日里握住先生手时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他掌心。先生抽回手时那一瞬间的疏离,像一根细小的针,刺得他心头微疼。
他从有记忆起,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就是先生。是先生将他从冰天雪地中捡回,是先生用那双带着药香的手,一点点将他喂养长大。先生教他识字,给他讲草药的故事,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地守着他,在他练武受伤时,一边蹙眉为他上药,一边轻声责备他不小心。
先生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抚养者,是他的兄长,是他在这世间最亲、最依赖的人。
不知从何时起,这份依赖悄然变了质。
或许是在他第一次梦遗,梦中出现的是先生清癯苍白的容颜时。或许是在他见到同龄少年开始对丫鬟、对别家小姐产生朦胧好感,而他却只觉得索然无味,只想日日见到先生,哪怕只是安静地待在先生身边看书习字时。或许是在他意识到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那种即将失去的恐惧日夜啃噬他的心时…
他清楚地知道,这种感情是不容于世的。他们是父子?不,先生只比他大十几岁。是师徒?却又远远超越了师徒的界限。是兄弟?更不是,那是一种更强烈、更独占、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情感。
江元嗣渴望拥抱沈霜白,不仅仅是孩童时的依赖。他渴望温暖先生那双总是冰凉的手,不仅仅是出于关心。他渴望……亲吻先生那总是带着药苦味的、淡色的唇。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血液沸腾,又让他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与恐慌。他怎能对如父如师、身体孱弱的先生,产生如此亵渎的念头?
可是,情若能自控,便不叫情了。
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宫里的老太监,问过相交甚好的世家子弟,甚至隐晦地翻看过一些**。他知道世间确有男子相恋之事,只是大多见于话本野史,现实之中,多为世人所不齿。
他不怕世人的眼光,他江元嗣行事,何须在意他人嚼舌?他只怕……只怕先生厌恶他,疏远他,怕他那本就脆弱的身体,因他的唐突而再受打击。
所以,他只能将这份日益汹涌的情感死死压在心底,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嗣儿”的身份,贪恋着先生身边那一点可怜的温暖。只有在先生因病痛蹙眉时,他才敢借着关心的名义,触碰他,拥抱他,感受那片刻的、让他心悸又心安的亲近。
“先生…我该怎么办…”他低声喃喃,将脸埋入掌心,烛火在他指缝间明灭,映照出少年将军不为人知的烦恼与深情。
与此同时,静心园内。
沈霜白也并未安寝。晚间的药效过后,胸口的滞闷和喉间的痒意便再次袭来。他靠在床头,压抑着低低的咳嗽,手中握着一卷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白日里江元嗣那双灼热的、带着清晰占有欲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孩子,终究是长大了,心思也藏不住了。
沈霜白并非铁石心肠。十年相依为命,江元嗣于他,早已超越了责任与怜悯。那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是他拖着病体残躯,挣扎着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他珍视他,胜过自己的性命。
可是,正是因为这珍视,他才更不能回应,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察觉。
他的身体,是一艘注定要沉没的破船,怎能拖着嗣儿一起坠入深渊?嗣儿应该有正常的人生,娶一个温婉贤淑的妻子,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延续江家血脉,光耀门楣。而不是守着他这个药罐子,承受世俗的非议,断送大好前程。
这份感情,是拖累,是枷锁。
“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赶紧用帕子捂住嘴,待平息下来,帕子上已染了点点猩红。他看着那刺目的红,眼神一片平静的悲凉。
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在自己彻底倒下之前,为嗣儿铺好路,斩断这不该有的牵绊。
秋去冬来,也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沈霜白的身体随着气温的骤降,愈发糟糕。咳嗽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常态,有时严重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需要依靠特制的药雾才能缓解。他大部分时间都卧病在床,静心园的药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江元嗣的心也随着沈霜白的病情而日益沉重。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和历练,一有空便守在静心园。他亲自为沈霜白煎药,试温,喂服,动作熟练而轻柔。他会在沈霜白咳得无法入睡时,坐在床边,为他读些游记杂谈,分散他的注意力。
江元嗣甚至会像小时候那样,脱了外袍,钻进先生的被窝,用自己年轻火热的身体为先生暖床,美其名曰“练武之人火气旺”。
每当这时,沈霜白总是无奈又心酸。他能感受到少年紧贴着他的身体那滚烫的温度,能听到那强健有力的心跳,与他自身微弱紊乱的脉搏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贪恋这份温暖,却又不得不硬起心肠,在少年靠得太近时,寻个借口将他支开。
“嗣儿,你已及冠,是大人了,不可再如此孩子气。”当江元嗣又想如法炮制时,沈霜白闭着眼,声音虚弱却坚定地说。
江元嗣的动作僵住,看着先生刻意避开的侧脸,心中一阵刺痛。他沉默地躺下,没有像往常一样靠过去,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是,先生。”
黑暗中,两人各怀心事,同床异梦。
沈霜白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一些朝中适龄的贵女。
“听闻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性情温婉,知书达理……”
“兵部侍郎的妹妹,骑射俱佳,与你这武将倒是相配……”
每次他提起这些,江元嗣的脸色便会瞬间沉下来,要么生硬地转移话题,要么直接起身离开,留下沈霜白对着满室药香,独自叹息。
这日,皇帝召江元嗣入宫,言语间透露出欲为他赐婚之意,对象是位备受宠爱的郡主。江元嗣当场婉拒,言辞恳切却态度坚决,以“父仇未报,无心家室”为由,惹得皇帝有些不快。
回到将军府,江元嗣径直闯入静心园。沈霜白正靠在软榻上小憩,被他的动静惊醒。
“嗣儿?何事如此慌张?”
江元嗣站在榻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情绪。他看着沈霜白苍白虚弱的面容,那些在宫中强压下去的委屈、愤怒、不甘,以及深藏的爱恋,此刻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
“先生!您为何总要逼我娶亲?”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您明知……您明知我心里……”
“嗣儿!”沈霜白厉声打断他,因为激动,又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涨得通红。
江元嗣见状,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担忧取代,他慌忙上前,轻拍沈霜白的背,递上温水,声音软了下来:“先生,您别激动,是嗣儿不好,嗣儿不该顶撞您……”
待沈霜白缓过气,他看着眼前满脸焦急与痛苦的少年,心中痛楚难当。他何尝想逼他?他只是……不能看着他误入歧途。
“嗣儿,”沈霜白的声音疲惫至极,“你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先生……不能陪你一辈子。”
“那就在我还能陪在您身边的时候,让我陪着您!”江元嗣抓住沈霜白冰凉的手,紧紧握住,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不要什么郡主贵女,我只要先生!我只想陪着先生!”
“胡闹!”沈霜白想抽回手,却无力挣脱,“你是江家唯一的血脉,传承香火,光耀门楣是你的责任!”
“责任责任!又是责任!”江元嗣猛地站起身,情绪再次失控,“那我自己自己的心意呢?我的心意就不重要吗?先生,您告诉我,您对我,难道就只有责任,就没有一丝一毫……”
“没有。”沈霜白闭上眼,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冷得像窗外的冰雪,“我养你,教你,只因当年一念之仁,只因你是将门之后。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江元嗣站在原地,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冰冷。他看着沈霜白紧闭的双眼,那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那紧抿的唇瓣毫无血色。
先生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别无其他。
原来,这十多年的相依为命,这十多年的悉心照料,这十多年他感受到的点点滴滴的温暖与关怀,都只是出于“责任”和“一念之仁”?
他不信。
可是先生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又让他无法不信。
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席卷了他,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深深地看了沈霜白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沈霜白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其中的痛楚。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静心园。背影僵硬而孤寂。
听到脚步声远去,沈霜白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湿润。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他没有再用帕子遮掩,任由那暗红的血液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对不起,嗣儿……”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长痛不如短痛…”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江元嗣有近半月未曾踏入静心园。
他把自己投入到疯狂的练武和军营事务中,试图用疲惫麻痹自己。然而,无论他如何忙碌,夜深人静时,先生那张苍白而平静的脸,总会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先生冰冷的言语,与记忆中那双总是带着温柔与担忧的眼眸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烦意乱,痛苦不堪。
他恨先生的狠心,却又无法克制地担心先生的身体。他派去静心园打听消息的小厮回报,沈先生近日咳得更厉害了,进食也越发困难。
担忧最终战胜了怨怼。
这日傍晚,天上又飘起了细雪,江元嗣还是忍不住,朝着静心园走去。
园内比往日更加寂静,药香中似乎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伺候的丫鬟阿芷红着眼圈,见到他,如同见到了主心骨,带着哭腔道:“将军,您可来了……先生他、他今日吐了好几次血,精神越发不济了……”
江元嗣心头巨震,几步冲进内室。
沈霜白静静地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然显得那么单薄。他闭着眼,呼吸微弱而急促,脸颊凹陷,唇上毫无血色,只有颧骨处还残留着一抹病态的红晕。不过半月未见,他竟已消瘦憔悴至此!
江元嗣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所有的怨气,所有的委屈,在见到先生这般模样的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心疼。
他轻轻走到床边,跪坐在脚踏上,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触沈霜白冰凉的脸颊,却又怕惊扰了他。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到来,沈霜白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聚焦在江元嗣脸上。
“嗣儿……”他声音微弱,几乎听不见,唇边却努力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你来了。”
“先生……”江元嗣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慌意乱,“对不起,先生,是嗣儿不好,嗣儿不该惹您生气……”
沈霜白轻轻摇头,目光温柔地落在少年布满悔恨与担忧的脸上。
“不怪你……是先生……说话重了……”
他顿了顿,积蓄着微弱的气力,继续说道:“嗣儿,先生……怕是不行了……”
“不会的!”江元嗣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先生不会有事!我这就去请太医!请天下最好的大夫!”
“没用的……”沈霜白喘息着,“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油尽灯枯……非药石可医……”
他看着江元嗣通红的眼眶,心中酸楚难言。他伸出另一只虚弱无力的手,轻轻抚上少年的头顶,如同他幼时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嗣儿……听先生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你长大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江家的未来……在你肩上……要忠君爱国……护佑黎民……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先生……”江元嗣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灼烫一片。
“别哭……”沈霜白想替他擦去眼泪,手抬到一半却无力地落下,“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渐渐涣散。
沈霜白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他这一生,十五岁前,是孤身行医、漂泊无定的少年郎中;十五岁后,是捡到一个孩子、与之相依为命的沈先生。短暂如朝露,却因这个孩子的出现,而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他救不了自己的命,但他救了嗣儿的命,看着他长大成人,成为了一个出色的少年将军。
沈霜白可以安心了。
只是,心底最深处,那未曾说出口,也永远不能说的情感,如同被深埋的种子,尚未见天日,便要随着这具躯壳,一同腐朽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江元嗣,想将他的模样深深印刻在灵魂深处。少年的眉眼,少年的泪水,少年紧握着他的、温暖的手……
“嗣儿……好好……活……”
声音戛然而止。
那只一直被江元嗣紧紧握着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
沈霜白闭上了眼睛,面容平静,如同沉睡,只是再也没有了呼吸。
床头桌子上,那盏熬药的陶罐还温着,散发出最后一丝苦涩的药香,与室内死寂般的冰冷交织在一起。
“先生——!”
江元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猛地扑到沈霜白身上,紧紧抱住那具尚存余温却已毫无生气的身体,失声痛哭。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庭院,覆盖了将军府,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悲欢与秘密,都温柔地掩埋。
沈霜白,最终还是弃他而去了。
带着他那未曾宣之于口的、惊世骇俗的爱恋,带着他所有的依恋与不舍,永远地离开了。
沈霜白的葬礼办得极为低调,符合他生前的意愿。葬在了帝都郊外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墓前没有立显赫的碑文,只简单刻着“沈霜白之墓”。
江元嗣以子侄之礼,披麻戴孝,为他守灵送葬。整个过程中,他异常沉默,没有流泪,只是那双原本神采飞扬的眸子,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深不见底,如同两口枯井。
葬礼结束后,皇帝怜他丧亲之痛,准他休假半月。然而不过三日,江元嗣便重新回到了军营,比以前更加拼命,更加严苛地训练自己,处理军务。他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十岁,眉宇间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意气,只剩下属于军人的冷硬与沉肃。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夜晚,他是如何在对先生无尽的思念与悔恨中煎熬。他恨自己当初为何要与先生争执,恨自己为何没有早点察觉先生身体的真实状况,恨自己……最终也没能对先生说出那句藏在心底的话。
静心园被他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维持着沈霜白生前的模样。他每日都会去园中待上一会儿,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他会坐在先生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摩挲着先生用过的药杵、看过的医书,仿佛还能感受到先生残留的气息。
他学会了辨认园中的草药,甚至开始翻阅沈霜白留下的那些艰深的医书。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药方,却执着地想要通过这种方式,靠近那个他永远失去的人。
一年后,边境烽烟再起。
江元嗣主动领命,率军出征。临行前,他独自一人来到沈霜白墓前。
墓旁的松柏已长高了些,青草萋萋。他放下带来的祭品,一壶先生生前偶尔会小酌的清淡梨花白,几样精致的点心。
他跪在墓前,伸出手,一遍遍描摹着墓碑上冰冷的名字。
“先生,嗣儿要走了,去您当年捡到我的那片边境。”他低声说着,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您说过,要忠君爱国,护佑黎民。嗣儿记住了。”
“先生,您在那边……还好吗?有没有受苦?药……还按时吃吗?”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又强自压下。
旷野的风吹过,拂动他墨色的披风,猎猎作响。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仿佛要与这墓碑融为一体。
最终,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坚定。
“先生,”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仿佛怕惊扰了墓中安眠的人,“那一日,您说对我别无其他。我知道,您是骗我的。”
“您看我的眼神,您为我做的一切,早已超越了责任。”
“可是先生,您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他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冰冷的墓碑,仿佛要将它刻进骨血里。
“先生,等我回来。”
他转身,跨上战马,身影消失在通往边境的官道上。背影挺拔如松,却带着一种永恒的孤寂。
此后多年,江元嗣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成为了帝国真正的擎天之柱,威名远播。他治军严明,爱兵如子,深受将士爱戴。皇帝多次欲为他赐婚,甚至公主有意,皆被他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或“身有暗疾,不愿耽误佳人”等理由坚决推拒。
无人知其缘由,只道这位年轻的将军心思深沉,不近女色,是个名副其实的“冷面战神”。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早在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随着那个青衫落拓的医者一同离去了。此后漫长余生,不过是履行对先生的承诺,忠君爱国,护佑黎民,然后,在无尽的思念与回忆中,独自跋涉。
他书房最隐秘的抽屉里,珍藏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青衫,和一方早已褪色、却依稀可见点点暗红血渍的帕子。那是先生留下的,仅有的念想。
每年沈霜白的忌日,无论身在何方,军务多么繁忙,江元嗣都会设法赶回帝都郊外的那座孤坟前,陪他说说话,喝一壶梨花白。
他永远记得,那年深秋,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中,在荒草丛中,捡到了一个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婴孩。
江元嗣也永远记得,那个冬日,他最爱的先生,在他怀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医者难自医,情深不自知。
这世间,最痛的,莫过于……
我爱你,而你,永远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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