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瑶叹道：“七哥且看，更多男子的目光黏在谁身上？我属意谁，又有何用？”
“我家瑶儿这是对那白衣姑娘生了好感？”赵景熠从容许诺道：“既是你喜欢，七哥稍后便将她抬为花魁，令她今夜之后只为你抚琴，可好？”
云瑶知晓章台的规矩，两位女子中得红绡绢花最多者当选花魁，而今夜她们不论是胜是负，初夜都要各自归了赠花最多的恩客。若恩客赠花过千朵，则可包下美人一年。
绢花十两一朵，赵景熠这是要掷万两白银，教云瑶遂心。
云瑶甜笑道：“多谢七哥。”
台上弦音乍起。
饰着鲜花绸带的彩台，此刻竟似弥漫起沙场硝烟。
白衣女子纤指翻飞，琴弦在指下铮铮作响，“广陵散”的杀伐之音悲怆激越。
她仿佛要以琴音为剑，刺破这红尘浮华。
满座陷入一种奇异的静默。
“这……未免与此地格格不入。”客人们低声议论，语气中带着讶然。
云瑶活了两世，亦是擅音之人，听得懂这琴音所传之情。
乃是一名女子对命运不公的倾力抗争，是对这世间强加于她身上的屈辱与枷锁，悲愤的控诉。
想来，她又何尝甘愿沦落于此风尘之地？
可即使如自己这般贵为公主，上一世，也被命运裹挟、男子强迫，结局黯淡。
云瑶紧握扇柄，指节泛出了青白。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也要助这虽在胭脂堆里却仍志存高洁的女子摆脱倚门卖笑，被狂浪之徒随意压在身下的命运。
云瑶仍在沉思，堂上已是喝彩声一片。
轮到胡服美人时，一曲“醉海棠”秾丽华美，织就一张靡靡音网，散了满堂春情，其后，高超的指法又模拟出喘息与呻吟之声，挑逗至极。
“妙！”
隔壁雅间传出一声喝彩。
听见那清越的磁音，云瑶指间一松，折扇“啪”地坠地。
她站起身来，疾步至雕花窗前，扶槛望向邻室。
天水厅与云台厅为妙音坊至佳之处，呈弧状环抱彩台。站在云瑶的位置，恰能将云台厅内景象尽收眼底。
只一眼，她周身血液凝固。
六十年了。
竟在此处，让她再见到了，越泽。
赵景熠见云瑶忽然起身，撑着窗框望向邻室，连忙跟了过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邻室正中，坐着一位白衣公子。
纵然晋国王室以貌美闻世，赵景熠见到这公子的一瞬，亦觉惊艳非常。
那公子受到了隔壁突如其来的关注，起身行至窗前，执礼一笑：“二位，可是有事相询？”
他剑眉深目、高鼻薄唇，有着拒人千里的雍雅五官，因着这一笑，荡开了恰到好处的温文。
云瑶这两年间，早将与越泽重逢的种种情景在心底演练了千百遍。方才乍闻其声、再见其人，仍是心神剧震，一时失态。
好在她两世为人，心智远超寻常女子，迅速镇定了下来，心中也已有了计较，站直身子后问道：“敢问兄台，可是自吴地而来？”
那公子闻言明朗一笑：“在下方才不过喝了一声彩，莫不是这吴语太过明显？”
云瑶望进邻室，“非也。而是公子厅中燃的云水香，乃是荆楚特有。晋国百姓少用此味，偏我独爱。”
赵景熠在一旁暗自称奇。
瑶儿素日里是喜好调香品香，却不知她有这般灵敏的嗅觉。
此刻，天水厅内也熏着香，他唯有立在这窗边，方能嗅到邻室飘来的些许异香，瑶儿竟是方才端坐厅中就分辨出了这香味。
那公子的眼底掠过一抹讶色，随即赞道：“小兄弟好灵的嗅觉！在下越某，的确自吴地行商而来，二位若是雅好此香，不如移步在下厅中一坐？”
赵景熠正要婉拒，却听得身侧云瑶已清脆应道：“好。”
赵氏兄妹移步云台厅，与那越公子见礼，皆报了行商身份。
双方皆是明白人，只看对方随从的龙虎之气，便知彼此绝非寻常商贾。
这般情形下，倒生出几分默契，皆不追问对方根底。
寒暄了几句，越公子的目光便飘向了彩台，待到那胡服美人开始献舞，他更是彻底失了谈兴。
台上琵琶声疾，那女子足尖点地，旋身如风，石榴红的舞裙贴着大腿根部绽开，银铃之声如百斛珍珠撒落玉盘。
她腰肢软得似是无骨，舞姿奔放热烈，勾人得紧。
越公子手中茶盏端起却忘了饮，就那般悬在胸前，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的艳红，眼底泛起浓浓的惊艳。
云瑶目光轻扫身侧看美人看痴了的男子，心中疑道：这是越泽吗？
方才见他一幅全然不认自己的模样，她心下已掠过三种可能。
其一，刻意假装。至于缘由……上一世他做过什么，这一世他又待做什么……自然有太多令他选择扮演陌路人的理由。
其二，他是再世的越泽，却尚未恢复前世记忆。
其三，他徒有越泽的皮相，内里却是全新的另一人。
眼下看来，这位越公子与越泽的喜好大相径庭，举手投足间的神态与反应也大不相同。
越泽是时而霸气外露，时而深沉内敛的王者。
越公子看来却是放达随性、自在风流的少年郎。
一个人真能将自己伪装到如此判若两人的地步么？
罢了，何必急于一时下定论？
观他这般气度排场，想来便是提前抵达云京的吴国王子越珩。横竖三日后宫宴还要相见，届时，她再设法试其真章！
云瑶思定后，两位美人也已舞毕，刘妈妈头插一朵碗口大的红牡丹，扭着丰腴的身子上了台。
她满面喜色，眼风如沾了蜜糖，甜腻腻地扫遍全场。
“哎哟我的各位爷！方才可还瞧得满意？这两位姑娘可都是天仙般的人儿，一位似那胸口朱砂痣，一位是那皎皎白月光，老婆子我这心啊，早就被她们劈开揉碎，不知该偏向谁喽！”
她似是发愁，将双手一摊，片刻后却又“唰”地同时从两只袖中亮出两朵一模一样的红绡绢花。
“今日咱们不玩虚的！十两银子一朵花，投的就是您心里的花魁！是让嫣红姑娘这把火烧得更旺，还是助皎莲姑娘化作那广寒宫主，全由得诸位客官定！”
她将两朵绢花分别朝着站在彩台两端的两位姑娘脚下一抛，笑道：“诸位爷，请吧！”
刘妈妈话音才落，早已候着的几名龟公便麻利地手持记名簿穿梭于熙熙攘攘的客人之间，一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宾客们一个眼神，人便马上到了跟前。
这边刚高声唱喏：“城北肖公子，赠嫣红姑娘绢花十朵——豪气！”那边便紧接着响起：“地三厅张员外，赏皎莲姑娘绢花二十朵——谢抬爱！”
唱名声此起彼伏：
“天一厅徐老爷，赠皎莲姑娘三十朵！”
“西城王少爷，为嫣红姑娘添彩五十朵！”
……
楼下战得火热，刘妈妈则亲自上楼来请几位贵客的心意，这才发现天水厅与云台厅的客人不知何时聚在了一室。
她面上笑意更盛，朝着三位想来无比尊贵的少年公子笑道：“三位爷，眼下正是热闹，嫣红姑娘已有八百余朵绢花在身，皎莲姑娘也得了五百余朵的厚爱。不知各位爷，更赏识哪一位姑娘？”
赵景熠说道：“我与姜公子，赠皎莲姑娘花一千。”
刘妈妈抚掌笑道：“柳公子与姜公子当真是皎莲姑娘的知音！想来这花魁非皎莲莫属，却不知，今夜让她先陪哪位公子？”
“咳咳”两声低咳传来。
刘妈妈如梦初醒，自打了一个耳刮子，“老婆子我方才乐昏了头，越公子恕罪，请问您更属意哪位姑娘？”
“为嫣红姑娘添彩三千朵！刘妈妈，这便将人领上来吧，今夜爷宿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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