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生铁诬陷
腊月廿八,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分。浓重的夜色浸透了金陵城,江面升起的寒雾将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片湿冷黏稠的寂静里。万籁俱寂,唯有巡夜人悠长而疲惫的梆子声,如同游丝在街巷间飘荡,旋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东市码头,“锦绣航”总号货仓区那连绵的屋宇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值夜的护卫蜷缩在门廊下,脑袋一点一点,呼出的白气瞬间便被凛冽的江风吹散。
突然,一阵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踏碎了石板路上的薄霜,如同骤雨前的闷雷,其间夹杂着金属甲片碰撞的铿锵之声,彻底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数十支火把如同鬼魅睁眼,从街道尽头急速逼近,跳跃的光晕将湿滑的石板路映照得光影凌乱。
“开门!刑部办案!速速开门!”
粗暴的捶门声如同惊雷炸响。打盹的护卫猛地惊醒,尚未完全清醒,“砰!砰!”几声巨响,厚重的木门连同门闩发出痛苦的呻吟,剧烈晃动。门外,黑压压一片官兵,皆身着皂隶公服,腰佩钢刀。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白微须,身着青色鸂鶒补子官服,官帽下一双狭长而锐利的眼睛,面色冷峻,手持一卷盖有刑部朱红大印的文书,正是刑部郎官方敬。他身后,除了刑部差役,竟还默立着几位身着漕运联合司深色服饰的吏员,眼神晦暗难明。
“官……官爷,这是何意?”护卫首领强压心惊,硬着头皮上前。
“滚开!”方敬看也不看,一把将他推开,环视着被惊动、从各处仓房涌出的惊恐工人,厉声喝道:“奉刑部令,查抄‘锦绣航’三号货仓!所有人等,原地跪伏,不得妄动!违令者,以同党论处!”
官兵如潮水涌入院内,迅速控制各处要害。火把的光芒在工人们惊恐、茫然、愤怒的脸上跳跃,空气窒闷。
内院,沈清辞的房门被急促叩响,仿佛要将门板击碎。翠珠跌撞冲入,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变形:“小姐!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官兵,围了货仓!说……说我们私藏生铁,通……通敌!”
最后二字如冰锥刺穿沈清辞残存的睡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一片冰凉。通敌!这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她猛地坐起,心脏狂跳,撞击耳膜。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翻涌的气血。“镇定!”她低声喝道,声音沙哑却清晰。她迅速披上外衫,长发用玉簪草草挽起,几缕发丝垂落,衬得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在震动后迅速沉淀为深潭般的冷静。
“可他们拿着刀……”
“慌有用吗?随我出去。”沈清辞打断她,语调已恢复平稳,只是更显紧绷。
她系好衣带,步履沉稳地走向货仓区。翠珠紧紧跟着,小手死攥着她的衣角,单薄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越近三号货仓,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刀锋反射森冷寒光。王管事被两名差役粗暴推搡,老脸惨白,兀自辩解:“官爷!冤枉!我们做的清白生意,从未碰过生铁!定是有人栽赃!”
方敬不理会,目光扫视现场。看到沈清辞走来,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嘲弄。
“沈大家,来得正好。”他扬了扬刑部文书,声音拔高,“刑部接到密报,证据确凿,你‘锦绣航’三号货仓内,私藏大量生铁,意图偷运北上,资敌叛国!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沈清辞未看方敬,目光先落在那片狼藉上——苏绣云锦被践踏泥水,景德镇瓷器碎裂一地,名贵茶叶混着泥水散发混杂气味……每一处破损都割裂着她的心。但她脸上未露分毫。
她缓缓转向方敬,面容在火光下覆了一层薄霜,声音清晰传开:“这位大人,不知举报者何人?证据何在?‘锦绣航’所有货物往来,皆有金陵府衙与漕运司核发路引、详尽账册可查。大人毁我货物,污我清誉,若查无实据,这巨万损失,泼天污名,大人可能承担?刑部,可能承担?”
方敬被这不卑不亢的质问噎住,脸色阵青阵红,冷哼一声:“哼,牙尖嘴利!账册路引,伪造何难?本官依律搜查,自然有凭据!”他猛一挥手,指向货仓深处几个刚被劈开、格外厚重的大木箱,“你看那是什么!”
众人望去,齐齐倒吸冷气。只见箱内堆满黝黑、沉重、未经锻造的生铁锭!它们沉默地挤在一起,泛着冰冷狰狞的金属光泽,与周围华美丝绸瓷器形成诡异对比。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方敬声震全场,“沈清辞!你勾结北辽,私运生铁,资敌叛国!来人!将这贼妇拿下!枷锁伺候!”
差役提着沉重铁链冲上,链条哗啦作响,直逼沈清辞。
“住手!”沈清辞踏前一步,单薄身形带着凛然气势,竟让差役下意识顿住。她目光如寒星,直射方敬:“大人!仅凭这几箱来路不明的生铁,便定我沈家通敌之罪?未免武断!”
她压下最初的惊怒,思路渐明,语速加快:
“第一,货物溯源!‘锦绣航’大宗货物入库,必经三重查验,记录在案。请大人立刻调取账册,核对近三月入库记录,看有无生铁!亦可派人核查货源地,看有无生铁出库!”
“第二,仓廪管理!三号货仓日夜值守,进出皆有记录!请大人核查昨夜至此刻,有何人、何车接近此仓!当值守卫可曾见异常?”
“第三,物证本身!”她指向生铁锭,目光锐利,“这些生铁,来源何处?是官矿还是私矿?上有无官府烙印?若为官矿,是哪一处?若为私铁,或是贼赃,或是他人栽赃!大人不查来源,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拿人用刑,岂不是纵容真凶,残害良善,有负朝廷托付!”
这番条理分明的反驳,句句在理。方敬脸色难看,胸口起伏。周围人群窃窃私语,疑惑渐生。
“强词夺理!”方敬强自镇定喝道,“物证在此,便是铁证!账册守卫证词,皆可篡改串通!生铁来源,押你回衙,细细审问,自有分晓!拿下!”他再挥手,语气已不如先前坚决。
差役犹豫上前。
“我看谁敢!”沈清辞毫无惧色,目光扫过差役,定格方敬,“大人!清辞愿配合调查,但在真相未明前,我非囚犯,仍是良民!若大人执意滥用刑具,污我名节,试图屈打成招——”她顿了顿,声音拔高,带着不惜一切的决绝,“清辞虽是一介商贾,也认得几个字,懂得几分道理!只好恳请镇北王殿下,上达天听,请朝廷评一评这金陵刑律,是否容得下如此构陷!”
再提“镇北王”,方敬眼神闪烁,气势陡矮。那位王爷手段雷霆,圣眷正隆,若闹到御前……他身后漕运司吏员蹙眉上前,低语几句。
方敬脸色变幻,权衡利弊。最终,他咬牙挥退差役,语气生硬:“好!沈大家既自认清白,本官暂且信你!不用刑具!但你必须立刻随本官回刑部衙门讯问!此地所有货物、账册、文书,一律封存!货仓全面封锁,所有人等,严禁进出,听候传唤!”
官兵粗暴驱散人群,取出刑部封条,粘贴在账房、库门及翻乱的货箱上。白色封条刺目。哭喊、争辩、呵斥、脚步声混杂一片。
沈清辞静立原地,如一株风雨中挺立的青竹,看着被践踏的丝绸、碎裂的瓷器、混杂的茶叶、刺眼的生铁和宣告停滞的白色封条。袖中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刺痛维持着清醒。她能感受到无数目光——怀疑、担忧、同情、无力、恐惧、好奇,以及暗处冰冷幸灾乐祸的审视。
“小姐……”翠珠泪如雨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沈清辞回头,轻拍翠珠手背,低声道:“别怕,守住家,照顾好其他人,等我回来。”她抬眸,看向面如死灰的王管事,用眼神传递无声指令,“稳住人心,暗中查访,尤其是昨夜当值之人。”
随即,她不再看官兵、生铁与周遭混乱,主动转身,步履从容,甚至带着决绝的优雅,走向货仓外那顶暗沉官轿。此时,东方天际,晨光熹微,穿透云层江雾,勾勒她单薄却笔直的背影。那背影在未熄的火把光芒与清冷晨光交织中,透出孤绝而悲壮的坚韧,仿佛宣告,这场风暴,仅是开始。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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