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日傍晚。
晚风清爽,银杏叶从枝头轻盈地跃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一个男孩盘腿坐在树下。他头发束得很齐整,穿着土布的短褂,下装是缝了补丁的直筒裤子,手上捏着一根草茎。
他垂着脑袋,全神贯注凝视腿前的瓦盆。
“唧—唧——”
盆中立着两只健硕的蛐蛐,一只个头更大,一只腿更结实。各据一角,紧盯着对方,发出短促而尖锐的警告。
男孩老练地用草茎轻点其长须,如同挥下战旗,两只蛐蛐顷刻缠斗在一起,翅膀不断摩擦出声音,如同兵刃相接。
“阿福咬!咬它!”
“对就是这样,阿九厉害!”
男孩全身心投入这场交锋之中。
忽然又起了一阵风,捎带入夜的凉意,还有一股淡淡的草木芳香。
他有些不适地皱了皱鼻子,一个喷嚏即将酝酿成形。
又见阿九压倒阿福,只差最后关键的一击,瞬间忘乎所以,紧张地睁大眼睛。
不知是不是睁得太用力。
他眼前冒出许多重影,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忙甩头,用力揉搓眼睛,再睁开,视野才恢复如常。
低头一看,盆中两只蛐蛐却都仰倒不动了,只见足须被风吹着轻轻发颤。
怎么回事?
“阿福?阿九?”
他有些发懵,用草茎拨弄那两具已然僵硬的躯壳。怔忪片刻后,难过地从盆中拎出那只叫阿九的蛐蛐,放在掌心。
远处,一个妇人从灶房中出来,双手在襕裙上揩了两下,匆匆走到屋栏边,一边到处张望,一边高声地喊:“三水!”
“回家了——”
男孩闻声回头一瞥,“哎哟”着将两条麻木的腿伸直,忽感手心一痒,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挠动。
他张开五指。
只见手心中,前一刻还了无气息的阿九,居然抖擞着几条腿,重新站了起来。
这是…
死而复生不成?
这一出奇景让他张大了嘴巴。
可仔细看,蛐蛐的模样却有些变了,两只复眼失去光泽,足肢关节也不正常的弯曲。
并且调转方向,直勾勾盯住他。
“阿九?”
猝不及防间,它张开大口,尖啸着露出数排黑亮的獠牙,竟朝他的面门飞扑了过来!
他眼中只来得及映出一抹凶恶的残影。
“啊!”
他发出一声尖叫,重重跌倒在地…
过了许久,妇人赶到栽满银杏树的山坡,此时天边霞光已经暗下去,她一边找,一边呼喊,“三水——”
“三水,你在哪儿…”
妇人双手按在膝上,喘息不止间,目光仍在地巡视四周。
林中空荡荡的,唯有秋风吹拂,掀开几片银杏叶子,露出瓦盆猩红的口沿,两只蛐蛐从盆中跳出来,发出纤弱的鸣叫。
翌日上午。
青阳县蓉城的兰桡坊,骤然间阴云密布,阵雨说来就来,落在瓦缝中,打在雨棚上,噼里啪啦的响声不断。
行人纷纷躲雨,路上只有两个推着货车的工人不愿歇脚,仍然铆足劲往前,全身被雨浇透了也顾不上。
与此同时,一个青年男人从径中仓皇跑出,被鬼撵似的,一边跑一边回头。
“哐!”得一声,人仰车翻。
车上鲜货哗然落地,河鱼的腥气蔓延开。
工人登时怒火冲天,指着青年的鼻子骂:“没长眼睛啊你,还是赶着去投胎?”
青年置若未闻,慌张地站起身后,并不理会他们,又提步欲跑。
“你小子还想走!”工人撸起袖子,将人拦住。青年被逼着往后趔趄,神情紧张地嗫喏:“求求你们,放过我。”
“放过你,这些货我们自己赔啊?你脑子没毛病吧!”工人一边说,一边推搡青年的肩膀。
青年看见两人不断开合的嘴,以及他们脸上越来越近的狰狞表情。
太吵了,太碍事了。
“是你们逼我…”青年的表情忽然阴郁,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猛地高举,直往其中一人的胸膛扎去。
情况陡然生变,两名工人只来得及瞪大双眼。
一声闷响。
青年手腕吃痛,短刀倏然脱手,落在地上水花四溅,同时坠地的还有一块椭圆的金铜令牌。
雨水打在令牌上的两个大字“捕快”,其旁还有两个小一些的字,墨迹深刻,是个人名——廖迁。
三人都变了脸色,或恐惧或惊诧,齐刷刷望向同一处。
只见从青年来时的径中走出一个黑衣人,头戴斗笠,身形修长,肩膀宽阔。气势凌人,似乎连雨水都要避其几分。
青年面色唰得白了,连连后退两步。
黑衣人抬起笠沿,沿下压着一双摄人的漆黑眼睛,穿过雨幕盯住青年,嘴角轻轻一勾,勾出一丝讽意,“可算是找到你了。”
青年便知自己如同瓮中那鳖,已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他胸膛激烈地起伏,本就羸弱的身体被雨水冲刷地愈发单薄。绝望之后,便是深深的不甘,他怎么甘心让对手赢得如此轻松。
就是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他狠下心,从袖中又甩出一柄飞刀,往身边工人的脖颈横扫而去。
工人今日也是倒了大霉,万没想到还有第二遭。雪亮的刀刃在他眼中放大,心跳加速,呼吸停止。
雨水似乎在半空中停滞一瞬,就在这短短的一瞬,有人扯着他的衣领,让他堪堪避开这致命的一击。
惊魂未定。
工人茫然扭过头,入目是黑衣人紧绷的下颌,和死死拧在一起的眉头。还没站稳,就被利落地推了出去。
青年已是末路之徒,一击不成,再次举刀当头劈向廖迁,刀尖距其头颅寸近时,一只手铁钳般扼住他的手腕,轻松地那么一拧,一声脆响,紧接着是青年一声惨叫。身体顷刻间瘫软了。
他双膝重重砸在地上,肩膀灰败地沉下去。
同时,从四面八方围上来青衣红护甲的捕快,将他牢牢圈在大雨之中。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天晴之后,又是人来人往,烟火缭绕的安宁之景。地面雨水褪去,还有些鲜鱼虚弱地一乍一跳,几个捕快在帮忙寻拣,两个工人不住道谢。
一个瘦挑的少年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面容清秀,嘴上叼了一根草茎。
几个捕快先后直起腰,有些恭敬地称呼他:“三哥。”
少年哼着气音说:“你们继续。”
他目标明确地走到货车边,蹲下身从一个犄角旮旯处拾起一枚令牌。正是廖迁掷出去那枚。
接着啐出草茎,擦拭干净上面的水珠,起身往回走。
走了几步。
看见端坐在茶肆中的闲然饮茶的廖迁。
他嘴角一扬。
“头儿,我说你这个令牌也真是可怜,老是被当作暗器使…”他走到桌边,“喏”了一声将令牌递过去。廖迁放下茶盏,伸手接过。
奎三抻了抻筋骨,一屁股坐在廖迁旁边,懒散说:“如今这恶贼总算是逮住了,只肖张典史用他那些刑械审上那么一审,嘿,肚子里不管有什么保管吐得干净。”
“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廖迁将令牌重新挂在腰间,淡然道:“这人的帮凶还流落在外,若听见风声势必潜逃,到时候又得多费许多功夫。”
“那个帮凶一直在背后没露过面吧,真有这么一个人吗?”奎三有些怀疑。
“能得手这么多次而不露行踪的,定然有些头脑,就方才那个人…”
廖迁摇了摇头:“我看不像。”
奎三寻思廖迁蹲守了几个夜晚,难道只捉到小鱼小虾,这话问出来有些不妥,他就没接过话茬。转而想起另一桩事,又来了精神。
“对了,有件事奎四让我务必捎给你。”
奎三奎四是一胞而出的兄弟,自四年前在衙门中供职,就一直在廖迁手底下做事。两人一动一静,各有所长,在外人眼中也算是他的左膀右臂了。
廖迁“哦”了一声,掀起眼帘。
“今早晨时不到,有个妇人来击鼓报案,文吏登记案情时,我和奎四在旁边略听见一些,她姓李,家在广阳镇芦水村,丈夫三年前意外摔死了,有个七岁的儿子唤作郑三水,昨日傍晚在自家院后的山坡玩,结果你猜怎么着?”
奎三说得兴起,挤眉弄眼地看着廖迁。
廖迁配合地猜测:“失踪不见了?”
“是啊!”奎三点了点桌面。
又作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无奈摇头。“短短半月,这已经是第三起失踪案,真是太嚣张了,再这样下去…”
廖迁并不买账,直接打断他:“奎四现在在哪儿?”
“他…”奎三见廖迁神情认真,很识时务地收起顽色,老老实实地道:“他应该就在衙门里琢磨这个呢。”
廖迁若有所思,指腹擦过杯壁。
奎三不敢打扰,安静地坐在旁边望天看地。
“不对劲,之前两起案子发生在铜阜镇,相距不远,而广阳镇与其一南一北…”廖迁越想越深入,有些疑惑:“不该有如此大的变化。”
略人略卖人的案子不同于偷窃、杀人这样一气呵成,干脆利落的犯罪,而是有一个相当漫长复杂的过程,寻常扎据点也是其中之一,通常是确定好了地点再辐射周边,怎么会轻易改换。
奎三以为廖迁在同他说话,眼珠无措地飘了飘,“什么意思?”
廖迁看了他一眼,通俗易懂说:“难道此人是地灵阴鬼不成,还可瞬移千里之外。”
“怎么还扯上神啊鬼的了,老大你也信了民间所传无间种的说法?”奎三更加茫然了。
廖迁心想我也是多余和你说,也不再解释,起身往外走。
“廖大人!”
就在这时,那位被他救下的工人小跑而来,双手中似是攥着什么东西。
他跑近后,满脸踌躇问:“大人,你留下这些人,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廖迁脸上并无意外,看着他说:“你找到了。”
工人没有应声,缓缓张开五指。廖迁定睛一瞧,其掌心躺着一枚硕大圆润的黄玉,色泽明亮均匀。其品相难得一见。
这正是这恶贼最后所窃之物,价值难以估量,还未流经玉市的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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