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秋天,一场连绵的冷雨刚过,空气里浸着股蚀骨的凉。
李涓是被后脑勺的钝痛疼醒的,眼皮像坠了铅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掀开条缝。
最先钻进鼻腔的是股复杂的气味——土炕经年累月的霉味,混着烟火熏燎的焦糊气,还有点说不清的、类似牲口棚里的腥臊。
她动了动手指,手腕立刻传来粗糙麻绳勒出的刺痛,低头一看,手腕和脚踝都被牢牢捆在炕角的木桩上,麻绳深陷皮肉,磨得生疼,尤其是脚踝,已经渗出了血珠,把裤脚都洇出了深色的印子。
嘴里塞着的破布更让人作呕,像是从哪个墙角捡来的烂棉絮,又馊又硬,每呼吸一下都觉得喉咙里堵着团火。李涓猛地想挣扎,可刚一使劲,后脑勺的疼就变本加厉,像有根钢针在太阳穴里钻。
零碎的记忆片段突然涌了上来。
她记得那天是国庆前的最后一个周末,火车站里人潮汹涌,空气里全是汗味和方便面的味道。她刚结束在省城的工作,攥着攒了三个月的工资,心里盘算着给奶奶买两斤红糖,再买两件衣服。排队买票时,身后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中年妇女突然拍她肩膀,操着一口跟她老家相近的口音说:“妹子,听你说话是清河镇那边的吧?我娘家就在李家庄,跟你那搭就隔三座山呢。”
李涓当时愣了一下,确实,她是清河镇李村的。那妇女笑得格外热络,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说自己是来省城给儿子抓药的,这会儿正愁没个伴儿。两人越聊越投缘,妇女说自己认识火车站旁边卖水的,能便宜点,硬拉着她去买了两瓶橘子味的汽水。
“这天儿燥,喝点甜水舒坦。”妇女把拧开瓶盖的汽水递过来,瓶身上还挂着层细密的水珠。李涓心里警惕,没喝。
妇女也不在意,可是隔了一会儿就说肚子痛要去茅房,让李涓帮她看一下行李。几分钟之后又找路人来说让李涓给她送点纸。
李涓刚工作不久,心里还是纯真善良的。知道女人出门不容易,心里一放松就答应了。可是一金公厕,突然一块帕子捂上来,脑袋就开始发沉,像灌了铅。
她看到妇女就站在不远处,想跟那妇女说句话,嘴巴却不听使唤,眼前的人潮突然变成了模糊的色块,耳边的喧闹也像隔了层棉花。最后她记得自己好像栽倒了,有人拽着她的胳膊往车站后门拖,再之后,就是一片漆黑。
“唔……”李涓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这不是火车站,也不是她要回的家。这是哪里?那个妇女是谁?她们为什么要抓她?
她环顾四周,这是个极小的土坯房,墙壁是黄泥糊的,坑坑洼洼,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麦秸秆。屋顶是黑黢黢的椽子,挂着几个干瘪的玉米棒子,还有一串红辣椒,在昏暗中像凝固的血。窗户糊着发黄的纸,透进点惨淡的天光,能看到外面是光秃秃的山梁子。
炕对面摆着个掉漆的木柜,柜门上的铜锁锈得不成样子,旁边堆着些干草,角落里还有个豁了口的陶罐,里面像是装着半罐粗粮。整个屋子小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里的霉味浓得化不开,仿佛能拧出水来。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那扇用几块木板钉成的门被推开了。冷风卷着几片枯叶灌进来,静怡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得有七十多岁,满脸深刻的皱纹,像被刀刻过一样,皮肤是长期日晒雨淋的黑黄色。她穿着件灰扑扑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手里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粥。
老妇人的眼睛浑浊,看李涓的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像在看一件物件。她走到炕边,把碗往炕沿上一搁,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醒了?”老妇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吃点东西吧。”
李涓看着那碗寡淡的粥,胃里一阵翻腾。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脚上的麻绳却勒得更紧,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她想喊,可嘴里的破布让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急得眼泪掉得更凶了。
老妇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意思,慢吞吞地伸出枯瘦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她一把拽出李涓嘴里的破布,一股腥臊味随着破布的离开散出来,李涓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又干又疼,像吞了砂纸。
“水……”她哑着嗓子喊,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老妇人没理她,只是把那碗玉米粥端到她嘴边,粥里的热气扑在她脸上,带着股生玉米的青涩味。
“喝。”老妇人的语气不容置疑,手腕还带着劲,硬往她嘴里送。
李涓偏过头躲开,粥洒在她的衣襟上,黏糊糊的。“你们是谁?这是哪里?为什么要绑着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恐惧往下掉,砸在粗布被褥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老妇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碗又往前递了递,见她实在不喝,便把碗放回炕沿。她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涓,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麻木的冷漠。
“别问那么多。”老妇人说,声音依旧沙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儿子的媳妇了。”
李涓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媳妇?什么媳妇?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妇人,嘴唇哆嗦着:“你说什么?我不认识你儿子!我要回家!我爹妈还在等我……”
“回不去了。”老妇人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三千块钱,我儿子把你买下来了。从今天起,你就得在这儿好好过日子,生娃,干活。”
三千块钱……买下来……
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静怡的心里,她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她终于明白了,那个火车站的“老乡”,那瓶有怪味的汽水,这场突如其来的昏迷……她被拐卖了。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发抖,不是冷的,是吓的。她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那些故事,说有些姑娘被卖到深山里,一辈子都出不来,有的被打得遍体鳞伤,有的疯了,有的……
“不……不可能……”李涓摇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你们放了我吧,我给你们钱,我家里有钱,我让我爹妈给你们寄来,多少都行……”
老妇人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破布,又要往她嘴里塞。“别吵,吵也没用。”她的动作很粗鲁,破布刮得静怡嘴角生疼,“我儿子马上就回来了,他脾气不好,你老实点,少挨顿打。”
“放开我!你们是犯法的!”李涓拼命挣扎,手脚上的麻绳勒得更深,皮肉像是要被磨破了,疼得她眼前发黑,“会有人来救我的!警察会来的!”
“警察?”老妇人突然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又干又涩,像破旧的风箱,“这儿是黑风岭,山高皇帝远,警察十年都来不了一回。你要是敢跑,被抓回来,打断你的腿。”
她顿了顿,眼神扫过李涓苍白的脸,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村里好几个像你这样来的,刚开始都闹,后来不也都老实了?女人嘛,到哪儿不是过日子。”
李涓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到了无底的冰窖里。老妇人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她的希望。她看着这低矮的土墙,看着那扇糊着纸的窗户,看着老妇人那双麻木的眼睛,一股巨大的绝望包裹了她。
窗外的天慢慢暗了下来,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响,像有人在哭。李涓瘫在冰冷的土炕上,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意。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儿子”会是怎样的人,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可能已经掉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老妇人收拾好碗筷,临走前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有没有放好。门被重新关上,还传来了锁门的声音,“咔哒”一声,像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有李涓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越来越响的风声。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爹妈和小妹的脸,他们还在等着她回家,可她……她还能回去吗?
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就在那片黑暗里,一丝微弱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才二十岁,她还没好好看过这个世界,她不能被困死在这个陌生的山沟里。
这个念头像一粒火种,在无边的恐惧里,悄悄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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