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尧仔细打量着站在面前好端端、活生生的陆秉行,心里揣了一路的担忧总算放下,但随即又皱起了眉。
他用目光将陆秉行上上下下扫了三四遍,并未发现对方身上有任何受过重伤的迹象,莫非是——
诈死?
这生死乃是大事,岂能撒如此弥天大谎?
更何况,陆秉行的死讯一传回京即刻便按礼制发了丧,天下皆知,日后若想再正大光明地示于人前绝非易事。而军中又人多眼杂,稍有不慎走漏风声叫崔家知晓,陆秉行极有可能会被安上欺君罔上、意图谋逆的罪名。
思及此事背后的种种隐患,奚尧胸前起伏不定,既惊又恼,少见地对陆秉行动了怒,狠狠瞪向对方,再冷厉地扫向站在旁侧的徐霁、邹成二人,沉声发问:“这是你们谁的主意?!”
被问到的几人皆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好半天愣是没人敢应奚尧这话。
见他们一个二个都不开口,奚尧火气更盛,索性直接点名徐霁,“徐霁,你来说。这究竟是你们谁想出来的主意,是你、陆大哥,还是……他的主意?”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也不怪奚尧会作此想,毕竟这般将性命都用于算计布局的行事实在太像是萧宁煜的手笔,而萧宁煜此前的表现亦不似毫不知情。
“这……二公子,我……”
徐霁一脸为难,目光不由得在奚尧与陆秉行二人间徘徊。
要知道,徐霁刚被奚凊救下带回军中那会儿,陆秉行时任奚凊的副将,也算是他的半个旧主。眼前的情形,换作是谁都免不了左右为难。
但徐霁毕竟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孰轻孰重心底很快便有了定论,定了定神,正准备向奚尧和盘托出却被陆秉行抬了抬手抢先打断。
陆秉行略有无奈地看向奚尧,似是被他这刨根问底的态度闹得无法,向他坦言道:“惟筠,此事是我一人的主意。”
见陆秉行起了头,惯会察言观色的徐霁偏头朝邹成递了个眼神,二人随即悄声退了出去。
待人一走,奚尧才蹙着眉问出内心的困惑:“陆大哥,你为何会……”
奚尧想不通,何至于此?
陆秉行这一“死”,会使亲眷何等伤心?他日若是不慎被人知晓实为诈死,少不得揣测他这是不战而逃、苟且偷生。
难道就一点别的法子也没有了吗?
“只是将计就计罢了。如若那日我在战场上平安无虞,也不至于要出此下策了。”
陆秉行低沉的话语令奚尧的心狠狠揪紧,不难听出这短短一句话中包含着多少不得已。
一代名将落到要假装身死来脱险的境地,于其又何尝不是一种奇耻大辱?
“太子殿下托使臣带了封密函给我,让我多当心身边之人。话里话外,无不是暗示我军中有细作。至于这细作究竟是谁,倒也并不难猜。”陆秉行说到这顿了顿,目光朝奚尧看来,“这人你也见过的,是崔临。”
崔临是崔家一偏远旁支所出,老家在交州,距京较远,因而与族中少有来往。若是论资排辈起来,崔临算得上是崔士贞的堂叔。
此人起初是在齐连的麾下,后于陆秉行赴边东领兵分营时分了过来。崔临骁勇聪敏,在军中表现突出,没多久便得了陆秉行的赏识,有了提携之意,为此特地派人去查了查对方的底细。
这一查才知崔临竟出自崔家的旁支,陆秉行无意沾染是非,提携的事便作了废。
后因崔临屡屡立下战功,陆秉行秉着惜才之心,到底抛开成见将人提携。对方不负厚望地成为了他的得力助将,一路随着他从边东来了边西。
自提携崔临以来,陆秉行从未因其身份而疑心过对方,不料这份信任转头却成了刺向他自身的利箭。
淬了毒的利箭没能刺穿坚硬的锁子甲,但身体仍然像是被割开了一道大口子,呼啸寒风与前尘旧事一起穿膛而过。
看清徐霁反常的慌乱,又思及过往的种种疑点,那始终缠绕在陆秉行心底的结忽然就有了答案。
“崔临跟在我身边的时日太久,久到竟让我忘了他姓崔。”
奚尧听见陆秉行苦笑着喃喃,心知其并非是忘了,而是觉得人非草木,多年相处相伴的情义怎会敌不过关系疏离的家族?
奈何人心本就难测,而在权势与利益面前,情义总是最先被舍弃的那个。
奚尧轻叹了一口气,开口劝慰道:“崔临与崔家一脉相连、休戚与共,能有此举不足为奇。你便是待他再好,结果依然会是如今这般。就算今日不是他,亦会有旁人。”
可这番话陆秉行未必不明白,或者说,他比谁都更清楚、更透彻。
“惟筠,连你也这样想。”陆秉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唇畔的笑意愈发苦涩,直直看向奚尧,“便是由于这层顾虑,所以你才从未向我透露过你兄长的死其实另有隐情,对吗?”
明明有太多理由可以解释,或是情况危急,或是担心打草惊蛇等等,可当奚尧对上陆秉行那沉痛的目光,立时如鲠在喉,吐不出半个字来。
陆秉行是何等聪慧敏锐,奚尧能瞒他瞒到今日已是不易,心中有歉疚、羞愧,但独独没有悔意。
在他看来,兄长去世后陆秉行对他长年累月的照拂早已尽了情分,犯不着再搭上更多。况且,兄长的死牵扯甚广,保不齐陆家也参与其中。
他既不愿让陆秉行为此涉险,亦不愿让陆秉行陷入两难。
奚尧低了低头,做好了任打任骂的准备,等来的却是一句截然相反的话——
“惟筠,我并非是怪你,我只恨自己知晓得太晚。”
奚尧错愕地抬头看去,就见陆秉行眼底俱是哀恸,一字一顿地哑声道:“我与阿凊曾对着天地发过誓,这辈子我二人要同进同退、生死相随。而如今君埋泉下,剩我一人独活,已是我失信于他。若我还不明是非地帮着残害他之人争权夺利,那才是真的要悔恨终生,无颜见他。”
“阿凊”,这二字唤起了奚尧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依稀记得,陆秉行过去便是这般称呼兄长,而自兄长亡故后,他便再未听到过这一称呼。
直至此刻,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奚凊虽是一军的将领,是他的兄长,却只是陆秉行一人的阿凊。
几句话在奚尧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嘴唇不禁颤动,“陆大哥……”
但奚尧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掌心里忽地多了件东西,触感冰凉、棱角锋利,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兵符。
陆秉行轻轻拍了拍奚尧拿着兵符的手,“从这两年你寄来的书信和你在京中的行事,我大致明白你做了何种抉择,也知你不愿让我为难。只是……你总得让我为你、为阿凊做点什么。”
“惟筠,我与崔临不同,你可明白?”
奚尧的回应是用力地握住了陆秉行的手,像年幼蹒跚学步时牵住兄长的手那般,笃定而郑重地回道:“你们本就不同,我从未认为你会是非不分、助纣为虐。陆大哥,我知你,也知我,心底着实厌恶朝堂的尔虞我诈。我是不得不为,却不想将你也就此牵扯进来。”
在世家这崔、卫、陆、郑四大家中,陆家究竟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崔家自不必多说,是世家的主心骨,多数时候都藏在幕后运筹帷幄。卫家是敛财的网,郑家是杀人的刀,至于陆家,则是揽权的桥,负责招揽下士、结党营私。
贪污受贿可查账目,杀人灭口可寻凶迹,这官官勾结的罪证却不是能轻易找到的。而陆昇一向老谋深算,做事滴水不漏,要想抓到他的把柄,难如登天。
此时若能有一个足够熟悉陆家的人相助,显然会事半功倍。奚尧心底很清楚,陆秉行无疑是最佳人选。
奚尧思忖片刻,沉吟:“陆大哥,具体要如何做你可有眉目?”
“我会去劝说我父亲归顺,以助你们扳倒崔家。我了解我父亲,他这人虽贪慕权势,却更惜命。今日崔家能拿我开刀,明日就能拿崔家上上下下百余人开刀,这点他不会看不明白。”陆秉行说得面色微冷,“何况崔家夺权名不正言不顺,而今更是走至穷途末路无所不用其极。跟这样的人同盟无异于与虎谋皮,一旦败了,陆家多年基业将会随之葬送,明哲保身自然好过陪他们一条道走到黑。”
奚尧回想起在京中与陆昇之间的几次短暂会面,言谈间不难看出陆昇对陆秉行这个嫡子相当在意。方才陆秉行分析的这些利弊,陆昇许是当局者迷而未能看清,若能由陆秉行出面去点醒对方是再好不过。
“可仅仅凭此游说,陆大人的确有极大可能会选择明哲保身,却未必会成为我们的助力。”奚尧眉头微蹙,认为单单凭三言两语很难令陆家倒戈。
只见陆秉行胸有成竹地朝他笑了笑,“这点你放心,我手中的筹码足够多,此事的胜算大概有七成。”
七成胜算已然不少,奚尧刚想应下却捕捉到陆秉行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如若不然,那便只有鱼死网破。”
这短短一句话比陆秉行手中竟握着陆家结党营私的切实罪证更令奚尧惊讶,听后半晌无言,温声向陆秉行允诺道:“陆大哥,我同你保证,如若陆家弃暗投明,他日论罪时定会对陆家上下从轻处罚。”
不料陆秉行闻言冲他摆了摆手,一脸正色,“该如何便如何,这是他们该偿的债,你不必为我徇私。”
见陆秉行如此坚持,奚尧倒不好再多说什么,索性将此事揭过。
谈完陆家的事,奚尧神情未有松懈,走到营帐内的沙盘前负手伫立。
纵览全局,奚尧敏锐地观察到了一些战报中没有写明的细节——在两军数月的交战中,西楚兵分三路,一队主军正面迎战边西军,另外两队则长期在边防线的东西两端游窜,时不时越过边防线偷袭。
这两队并不恋战,无论偷袭成功与否都会尽快撤走,令边西军难以追击,只得窝了一肚子的火。如此循环往复,将士们不堪其扰,士气亦竭,难怪会打得如此焦灼。
“要赢西楚倒是不难。论兵力、装备,西楚样样都不如我们。若非他们行事卑鄙,净搞些小偷小摸的,不会打得如此吃力。”奚尧冷静地分析着当下局势,“西楚清楚若是正面与我军交战必然不敌,这才会有现在这种无赖般的打法。他们如此既是想挫一挫我军将士的锐气,也是想借机分散我军的兵力。越是这般,我们越不能轻易分散兵力,东西两端只需守住便可,切勿中了西楚的圈套。”
“所言极是。”陆秉行深以为意地颔首,而后向奚尧道出了另一难题,“但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较为棘手。此前,西楚夜袭烧了我军的粮仓,现有的粮草至多还能再撑上半个月。”
因担忧边西军失了主帅会军心不稳,奚尧只带了极少的人马一路疾驰赶来边西,并没有安排粮车随行。
照理说,军中缺粮合该向就近的州调取储备粮,然而有世家中饱私囊在先,益州的粮仓如今仍是空的。何况益州久旱,便是命百姓节衣缩食地凑出来也很难够数,顶多只够撑上一小段时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两军交战本就令百姓苦不堪言、人心惶惶,再逼迫百姓交粮恐怕会滋生民怨,实为下策。
奚尧蹙眉沉思了一会儿,给出对策:“我即刻便修书一封向京求援,不过边西距京路途遥远,半个月的时间粮车怕是过不来。在此之前,我会先试着向并州借粮。”
说这话奚尧心中其实也没底。除了益州,离边西最近的便是并州,但并州不比益州富饶多少,究竟能否借到、能借到什么数目实在难说。
过了几日,并州知州回了信,信中措辞很是客气,送来的粮草数目却比奚尧预想得更少,仅仅只够三日的量。
与此同时,寄回京的求援书仿若石沉大海,始终未有回音。
奚尧不禁生疑,这封求援书是否真的送回了京?还是在半道就被有心之人截获?
万般无奈之下,奚尧只得采取迂回战术,连着几场仗都早早下令鸣金收兵,避免消耗太多兵力。
但这也只是缓兵之计,缺粮的问题还是得尽快想别的法子解决。正当奚尧缺粮之事一筹莫展时,忽然有位意料之外的来客造访。
“将军,外面来了支商队,说是来给咱们送粮的。”邹成急匆匆地从营帐外跑进来唤奚尧。
“商队?”奚尧面露疑惑,“可有说是何人派他们来的?”
邹成摇了摇头,“他们领头的说是将军的故交,但没说姓甚名谁。我离得远没大看清,只知道是位俊俏的小公子。”
奚尧一时想不到来人会是谁,只好起身往外走,“那便随我出去看看吧。”
甫一出去,奚尧便见到外面站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皆是行商打扮,身后还跟了载满粮草的粮车,倒真是来送粮的。
领头那人生得皮肤白净,着一身杏仁黄的衣裳,也难怪邹成会说是位俊俏的小公子。
奚尧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着那人,见对方腰间挂着个做工精巧的小算盘,似乎曾在哪处见过。等人转过脸来,那眉眼也莫名透着几分熟悉。
奚尧定睛一看,这哪是什么小公子,分明就是贺云翘!
“奚将军!”贺云翘瞧见奚尧,一脸欢欣地冲他挥了挥手。
奚尧连忙迎上前去,“你怎的会来边西?贺大人也放心你来?还穿成这样。”
贺云翘一身男子装束,言行举止也全然是男子做派,混在人堆中只觉比其余人白净了些,半点看不出异样。
贺云翘笑盈盈地应道:“自然是来给将军雪中送炭的。为何穿成这样嘛,将军有所不知,如此在外能省去诸多麻烦。至于我哥……”
话音一停,贺云翘倾身朝奚尧凑近了些,一手掩在唇边小声透露:“我是偷溜出来的,没让他知道。”
话语间的任性令奚尧有些忍俊不禁,却不好责怪什么,微有无奈地看着贺云翘,“可你哥要是知道你一个人跑来这么远又这么危险的地方,指不定得多担心你。”
贺云翘轻哼了一声,“他现在哪还有功夫管我去哪?光是公务和卫公子就已经令他快要忙不过来了。他每天要见的人那么多,便是我这个亲妹妹想见他一面怕也要先排队。”
卫显当初不慎坠崖后侥幸捡回一条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少,最严重的一处伤在眼睛,近乎失明。为此,贺云亭遍寻名医,只盼有朝一日能将人的眼睛治好。
奈何卫显伤了眼之后性情大变,三天两头地就要同贺云亭闹上一回。奚尧在京时抽空去贺府看望过几次,但都没能见到人。
这话里话外都是在抱怨贺云亭忙得分身乏术,但奚尧如何能听不出贺云翘并非是真心埋怨?
他更清楚贺云翘再如何任性,也不会因为与贺云亭置气而跑到边西来。
还没等他开口问,就见贺云翘冲他眨了下眼睛,“虽然我哥不知道我来这儿,但殿下知道呀。”
尽管在贺云翘说之前,奚尧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但当他真的听到“殿下”二字时,心还是不受控地随之往下陷了陷。
很难说清是为何,向京求援无果并未让奚尧产生一丝一毫的慌乱,内心笃定此事会有转机。
现在想来,只能是出于对某个人的信任。
这份深信不疑让他们即使相隔万里,也好似并未分离。
“哎呀,差点忘了——”
贺云翘嘟囔了一声,转头朝人吩咐了几句,让人提了四个食盒放进奚尧的营帐中。
食盒的盖子一一掀开,里面赫然是一碟碟鲜美的各色菜肴,有烧鹅、卤汁腶脯、芝麻馅饼、秋梨糕等等。
奚尧看着这些吃食,很是疑惑,“这是……”
“我这一路过来尝了不少地方的吃食,我觉着味道不错又不容易放坏的都在这里了。”贺云翘献宝般将食盒堆在奚尧的面前,笑着向他解释,“将军,殿下同我说,你每每心中烦忧便会食不下咽,特意吩咐我将路上遇见的好吃的都给你带一份。将军你瞧瞧,可有你喜欢吃的?”
奚尧怔了怔,低头看着摆了一桌的吃食,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心底暗恼:萧宁煜这人实在太过有心计,惯会用法子让人对其牵肠挂肚。
他面上朝贺云翘道了声谢,满桌的吃食倒是一口未尝,只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口水,唯有轻轻扬起的唇角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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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一百一十、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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