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徐京离去的方向,手则不由自主去拍脸上的灰,去撩开鬓边的碎发,连领口衣角都顺道理了理……
可大抵眼睛里的沙没揉干净,睁久了疼得厉害,我的两只手最后又都全捂回眼睛上。
好吧,我承认。
阿青那小哭包近来不在我身边,我却把她爱哭的秉性学了个十成十,捂住脸不过是不想露出哭的丑相。
最后我干脆哭到蹲下,从地上薅了两爪泥巴摸脸上,人丑的时候就得丑到谁也认不出最好。
果然,一路上再碰上人都绕着我的道走,进了歇脚的驿站也可以一人独霸一桌……
"啪嗒!"一个人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板凳上,我余光瞥了一眼,自己想换桌子了。
今儿个徐家开会还是怎么的?
好眉清目秀团团一张白脸,好花团锦簇绯色一身锦袍,头上还真戴了朵红花,晓得的道徐宁要上京考功名,不晓得怕以为哪家新郎官落跑。
他"嗒"地一锭银子一拍:"老板,你这儿还剩的包子全给我上上来!"
还得是那种连婚宴都没吃,饿着肚子就跑出来的新郎官。
"客官您真是赶上巧了,最后一笼刚出炉热腾腾的包子来
啦!"驿站老板正好端着包子出来,立马就朝徐宁和他的一锭银子跑。
没成想……
"嘛意思,这笼包子不是俺要的么?"
"哎呀客官,你这不能礼让一下么,人家可足足拿了一锭银子。
"有钱咋咧!"
眼见四周掀起一股火药味,发怒之人虽乡音极重,但更中气十足一听便乃习武之人,我身为那个事实上的落跑新娘为避开徐宁视线埋低的头,开始思考躲桌子底下避祸的可能,顺道将脸上的泥巴抹了抹。
"好哇!一个抢俺包子,一个还往脸上抹泥戏弄俺!"
怒气冲冲的声音突然尖锐上十分,如同被彻底点燃,一声比银子更重得多的“嗒!”,硕大的刀柄被拍在桌上,我瞳仁中霎时映出桌角裂开的蛛纹。
徐宁的声调也提起来:“你这人好不讲理!我拿钱买包子,你把我桌子拍裂做什么?”
接着“啪”一拍桌子,同样站起。
面前桌上裂纹更深,映在上面二人身影已是剑拔弩张。
但我盯着那把刀,莫名从脑海里搜刮出又一段时隔经年的旧事,抬头再观那前来找事乡汉模样,面皮上果见好大一块青记,难怪说我抹脸是戏弄他。
“且住!”我大喝一声挡在他二人交手之前,问:“这位兄弟,可乃杨门之后?”
乡汉一愣:“你认得俺?莫错,俺正乃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曾孙,秦凤路头榜头名的武举人,杨志。”
我这杨志小堂兄过去许多年,官话越说越不利索,可自报家门时的嘴皮仍十分清晰。
徐宁一听捏紧的拳头变成了赔罪的抱拳:“哎呀!我爹从小教我徐杨两家亲如一家,我这朝亲兄弟发火,实在不该了!”
……我想徐世伯指的亲如一家,应该单指我们太原的两脉不包括堂亲。
“哎呀!是位徐兄弟是吧?俺这脾气急,俺才该向你道歉呢!老板,包子就给全给俺徐兄弟了!”
“杨兄弟客气,大家一起吃不就成了么,老板再上坛酒来!”
但见二人你一个“!”他一个“!”地虽嗓门一惊一乍得大,然已化干戈为玉帛,我也就不再多嘴。
就是后来不知怎么吃吃喝喝吵吵嚷嚷间,二人讨论上年纪,称呼愈发热络……
“小弟徐宁,河东路头榜头名,往后在武学中就多仰仗大哥照料!”
我每听徐宁叫一声大哥,心头竟不禁颤动得比他们俩的大嗓门还厉害,最后没忍住讲道:“徐兄,你有亲大哥的话,是不是唤杨兄杨大哥更好?”
“哦对对对,杨大哥杨大哥……诶?”
徐宁改过口,却突然把头朝我一转,定定地开始盯着我的脸
好在,我后悔自己多嘴要暴露身份前,他接下下句话:“泥脸小兄弟,光顾着我和杨大哥说话了,是不是还没问过你名姓呢?你也是武举人么?”
“永安军路头榜头名,易习,小二位兄长一岁。”
“好好好!易老弟,往后我们就是三兄弟了,你也一起喝!”
徐宁不光没认出我,更把怀里酒坛往我手中一塞……我一瞥,早喝空那种。
再看徐宁双颊被酒染得比他头上的红花都红了,眼神迷迷蒙蒙俨然大醉,一旁我那堂兄杨志更将脑袋往下一耷直接鼾声叠起。
“咔咔。”
……我还记得杨志打小爱吃,连吃七年还真把他那瘦瘦小小的身板吃得膀大腰圆,颇有我在武试场见那些猛汉的模样了,就是头也长挺大挺沉,木桌裂成花岗岩状。
我迅速喊道:“老板结账!”
仍旧没赶得及下一声“咔啦”,徐宁同样把身子压上去,彻底压垮压碎摇摇欲坠的它。
于是东京城前物价涨,最后酒钱饭钱碎桌碎碗碎碟……还有雇车雇人押送马匹一同去武学的钱,加起来,徐宁那锭银子压根不够使。
一口酒没喝的我,看着一塌糊涂的二人,只得自己找钱补。
然刚翻出行囊……
“什么东西,好香好甜啊。”我贪吃的杨志堂兄本醉倒的身体随着他抽动的鼻子立起来,闭着眼睛竟都能一嗅一嗅头凑到我包裹前。
“我这儿只有些干粮,别使你那狗鼻子了。”
我着急付钱没空搭理,把他脑袋推走,徐宁却跟着凑过来。
“嗯,是很香甜啊,像我们并州的蜜枣。”
我这两月哪里回过并州,没闻出半分香甜,只闻到他俩冲天的酒气。
结果,我努力伸手从那两个蹭来蹭去的脑袋里掏钱时……一颗颗晒干的果子,乌红发皱的表皮上泛着一层糖渍的光泽,不是袋蜜枣是什么?
我掏出颗塞进他们的嘴里,终于把两脑袋清开付完钱,张罗着人把他们往马车厢里抬。
没成想,在我熟练地第五六七八次用枣堵住他俩的嘴时,手背倏尔湿上一片。
我讶异地发觉徐宁的眼眶红了一转也湿了。
“易三弟你对我真好,把这么甜的枣都留给我吃了,不像我三妹妹信里一句她要枣,从此后整个并州城里最甜的枣就都被我大哥归给她……从小到大都这样,三妹妹说什么是什么,打架比试算她赢,好吃好玩留给她,她让我来考功名我就得考,凭什么连口枣都不能给我留?”
“兄弟没事,只有有你杨大哥一口枣,就有你的!”
我还没来得及感慨徐宁居然这么记我的仇,一些不堪入目的片段先发生在眼前,杨志把自己嘴里都嚼了半个的枣扣出来塞徐宁嘴里。
“易三弟还没吃呢,给他!”
……我婉拒他二人的口水,打算多花点钱就花点,我还是再雇辆车吧。
偏偏下车慢了些,多听得句呢喃。
“易三弟……要不我们还是把蜜枣都留给我三妹妹吧,我方才只顾自己抱怨都忘了她才是最可怜的那个,我有父兄她谁也没有,还满身是伤,我却连颗枣都想同她抢……
我真不是个东西,明明是我自己答应爹爹世伯他们的嘱托,照顾好她一辈子,怎么这么小气什么都想计较?
还是我三妹妹最可怜,我不该为自个儿哭,该为她哭的才对……”
我抿抿唇,不知道该感动,还是应该有什么别的情绪。
放七年前我会尖叫着“我不可怜,不可怜!”地跑开,但如今我只能拿了张手帕,擦掉徐宁呢喃时滚出的泪,原来我以为他能笑着露牙根就是什么都没变,心里却也藏上这么多。
我轻声回了句:“可能是吧,你三妹妹是挺可怜的,幸苦你让着她。”
又瞧瞧行囊里那袋枣,或许连媪相派来的车夫都实在觉着我可怜,才施舍袋枣给我。
毕竟我一时竟真想不到世上哪有比我更可怜的女儿家了。
爹爹曾因为我不愿意嫁给徐宁,连最后一面都不许我见,妈妈则因为我要嫁给徐宁,下毒不说待我这次离府前同样闭门谢客。
结果徐宁这么门亲事,打他自己心底也是不乐意的,只瞧我可怜一般施舍。
听完今日的一通哭,我叫徐宁来考功名商量应付媪相之事的念头休矣,唯想不再多做负累,将徐宁和杨志于客栈安置好后,我转身离开。
东京开封街道车水马龙,繁华富丽尤胜当年,可惜来来往往人影如织,独我孤影自怜,又望向栋栋屋宇林立无一归处。
最后,走来走去还是站到武学门口。
但听:“你们听说今儿新来那位病秧子徐学监的事儿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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