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后院的厢房里，黄显一看丹小瑜的相貌，就傻了。
完蛋了。
果然是她。
这种情形下，很多小朋友的第一反应就是跑，或者冒充不知道这件事，遮掩过失。
黄显却不是。
他就直接走过去，问丹小瑜：“小美人，你好点了吗？”
丹小瑜本来还不确定，现在看他不躲不闪，仿佛没事人一样，气不打一处来。但偏偏手脚软得像烂泥，哆嗦着发白的小嘴唇，挣了半天，才动了动肩膀，重重地“哼”了一声。
黄显心里像明镜似的，情知她是要指，要骂，甚至还想揍他几下。
但他觉得，这事还是能说开的。
于是他一面温和地给丹小瑜掖了掖被角，一面笑嘻嘻地道：“早晨晚上天凉得很，你又这么虚，快盖好。”
丹小瑜狠狠地道：“你才虚！”
“我不虚，我还踢被子呢。你们京城里，有没有这么句话：‘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你……”
丹小瑜气得头晕眼花。
被他这通东拉西扯，她早就不会应答了。
“你等着！等我好起来——”
“对不起啊。”
“啊？”丹小瑜一呆。
“我说，对不起。”黄显笑了笑，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你们城里的小姑娘，肠胃这么娇弱，吃不得这些野菜的。”
丹小瑜听他这话，更气了：“我道你是道歉，你却是讽刺我的！”
“没呀。”黄显一脸坦然，“你娇弱又体虚，难道不是事实？”
“不是！我不是！”
丹小瑜眼眶发红，用尽力气吼他。
她小小年纪，练功比别人都刻苦，要求自己比谁都严格，就是为了将来能接过母亲的技艺，完整继承祖师的衣钵，成为梨园第一，成为丹氏一派最杰出的弟子。
所以，她最恨别人说她是娇小姐。
这样的话，不但否定她曾经的努力，还否定了她未来的可能。
在她看来，黄显一口一个体虚、娇弱，完全是在侮辱她！
不能忍！
“又……又怎么了？”黄显还完全不懂她的意思，“我都道歉了，你这小姑娘，怎么不依不饶的啊？”
“你这是道歉吗！”
“我说了对不起啊。”
“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算了？”
“那你什么意思啊！”
“你什么意思啊！”
两人正陷入无限循环，家长们及时赶到。
“小宝！住口！”
珍珠出门在外时，就很有赛文君的包袱，形象十分温婉，顶多这样出声呵斥一下，动手的角色，一般都是交给黄彦。
一看自家傻儿子把小姑娘气得都快背过气去，黄彦也不用娘子多说，非常主动地冲上去，把黄显拽到一边了。
珍珠趁势接过来，扶着儿子的肩膀，一脸忧郁的坚决：“小宝，不许这样没礼貌。”
黄显内心：“娘！亲妈！快松手！！！捏碎了嗷……”.
珍珠眼神：“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小子给我等着！”
黄彦这边拱手躬身，跟姚芳洲连连赔礼：“姚师兄，真的很抱歉，犬子乡野长大，欠管教得很，一点都不懂事，开罪之处还请见谅……”
姚芳洲微笑拱手还礼：“小孩子家，口舌、打闹，都是常事。他们自己的小矛盾，我们大人何必挂在心上？”
珍珠立刻表态：“我们一定会严格管教。”
“没关系，小孩子嘛。”姚芳洲客气。
“有关系！”丹小瑜心想，“有很多很多的关系！很严重的关系！”
但是长辈们都在场，她可不想破坏形象，旁若无人地尖叫发泄，那样可太丢脸了。
不是说小孩子吵架吗？
哼哼！
那就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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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方歇，天边清明。
冷冷的晨雾还未在阳光下散去，正与清幽的笛声相应和。
在通常的雅聚场合，一支笛，足以担纲乐曲的主角。
但在一台戏里，器乐声既存在，又不存在。
它恰到好处地陪衬着艺伶的做功和歌声，却不是个纯粹的辅助，而是一台戏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表演。
在教坊中，最深谙此道的，当属首席乐师，姚芳洲。
他手按笛孔，悠然吹奏，双眼随着丹志梅的步伐，配合她的节奏，将曲调的轻重缓急控制自如，刚刚好送到她脚边。
丹志梅随乐声而动。
脚步轻软，如踏在云端，身姿却稳得泰然。拂袖、转身、缓缓抬眸，简简单单的亮相、整理云鬓和衣裳的姿态，一眼看去，已经和旁人大不相同。
弟子们围坐在周围，仅仅是看着示范，都觉得一阵神往。各个托着腮，向日葵似的跟着师傅的步子看。
笛声止歇，弟子们发出没看够的叹息声。
这时，才有人惊觉，他们应当是将这动作范式记在心中，依样去模仿的，却一看师傅的动作，便入了迷。
“师傅……再做一趟吧。”
“真好看啊，师傅。”
“在咱们大颂梨园，除了师傅，还有谁能当得起那‘神仙风姿’的评价？”
丹志梅眼光从弟子们面庞上一一扫过：“都在胡乱吹嘘什么？方才的示范，记得了吗？”
弟子们趁兴起哄：“不——记——得——”
又撒娇央求：“师傅，再做一遍吧！”
梨园授艺，以教坊最为严格。早晨集体教授的场合，总在祖师画像前供着一盏金台，台上放着一寸宽、一尺长的硬木戒尺。
有的严师，会把戒尺握在手中，随时纠正弟子们的规范。但自从丹氏在教坊当家以来，戒尺总是供在那里，鲜少拿在师傅手里，更别提落在弟子们身上。
她们的威严，不靠鞭挞，在于说一不二，赏罚分明，不因任何理由更改规则。长期做的规矩，积累出了令行禁止的秩序。
最令弟子们敬畏的，是师傅那双秋水剪瞳。只要带着一丝责问的意思，严肃地望着他们，不论是玩闹的、起哄的、不服的弟子，都会垂下眼睛，乖乖地道声：“是。”
好比今天，丹志梅虽然并不动怒，只是垂下眼帘，看了看盘坐嬉笑的弟子们，便让他们立刻弹跳起来，老老实实站好队，摆出起势来定住，等待她的指点。
丹小瑜年纪最幼，排在队末。丹志梅一个个看过来，看到她时，发现女儿依然端得住架势，稳稳当当，丝毫不见日前生病虚弱的姿态，放心地点了点头，又教下一个。
指点已毕，丹小瑜自己占了院子一小角，将连日所学的身段、手势，一一回顾着。
才刚刚有所得，忽听墙头上传来一声。
“你看，这一所花园。”
丹小瑜只觉得这话耳熟，声音也熟。
抬头一看，正是黄显跨坐在墙头上，摇头晃脑，有模有样地念下去。
“一所花园么……”
念白之中，低下头，似是突然看到丹小瑜：“呀！”
丹小瑜已经攥着粉拳，等他把全套戏做完了。
黄显这才慢悠悠地念道：“真是，好一个小姐啊！”
丹小瑜听他念这才子佳人的戏文，伸手在脸旁刮了刮：“小小年纪，却学了这些风流戏码，还到处显摆，不羞不羞！”
“哈！”黄显跳过墙来，落在她面前，“那你都学些什么？”
他装模作样地围着丹小瑜踱方步，用的正是戏台上“审视”的动作，似乎还沉吟了一下，才道：
“只是这些走走圆场、举手投足的基本功么？”
语气还有点轻视的意思。
“自然了。”丹小瑜才不落激将的圈套，“任何做戏，都是从这走走停停、举手投足的基本功中演化出来的。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好，只想着些乱七八糟的花花肠子，沉迷卖弄，就是不入流。”
“哟哟，没看出来啊，小嘴真是伶俐。可惜只会狡辩，也不会念，也不会唱。”
“那也比某些串场的娃娃生强一点。谁知道是匆匆忙忙学了几天三脚猫的工夫，就敢粉墨登场，给人看笑话呢？”
“小爷的名声火着呢，不信晚上来看！”
黄显一把拿出请柬来，在丹小瑜面前晃了晃。
“呵！你这小子，本来是奉命请人，却来和我啰嗦这些，我可要告诉令尊，让他好好地教训你。”
“我爹才不舍得真的教训我呢。”黄显得意洋洋。
“是吗？”丹小瑜胸有成竹，“那我就试试。如果师叔是向着我的，那我不就报仇啦？如果师叔真不舍得教训你，那你也没损失不是？”
黄显忽然觉得，这个趋势不太好。
“丹……小姐，你真要告我呢？”
丹小瑜心里笑开了花，面上却把小手一背，小腰一扭，优哉游哉往院内走去。
“你猜呀。”
她真是佩服自己的神机妙算。若此时手里有柄羽毛扇，便反串个诸葛武侯，也很不错嘛！
黄显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头皮一阵发紧，几步跟上。
“我跟你说，我……真的不怕啊！”
丹小瑜总算是抓住了他的小辫子，哪能轻易放过？
“司马啊司马，此地当真是一座空城呀。来来来，上城楼来，听我抚琴哪——”
扬着柳叶眉，眼睛笑得弯弯的，像个吃到肉的小馋猫。
黄显只好低声道：“咱们小孩的事，别闹到大人那去呀。我也不过是开开玩笑，并没有欺负你的意思。你要是当真恼了，一告状，长辈们还没《拷红》，就给我《错斩》了，你忍心吗？”
“哼，那就是说，你能拿我取乐，我却不能报仇呗？”
“怎么不能？”黄显一脸正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
“你怎么？”
“给您老人家赔礼道歉！”
“好啊！道歉都没有诚意，还在暗损我！我真的生气啦！”
“那……原来丹小姐刚才并没有生气呀？”
“你你你……”
丹小瑜本以为自己扳回一城，结果几句话说下来，又被他给绕进去了，抿着小嘴，气哼哼地进院，打定主意要赶在黄显递上请帖之前，阻止双亲去应约。
如果他办不成事，肯定挨揍！
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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