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丝竹虽已重奏,却难掩方才风波后的微妙紧绷。虞清焰——此刻仍是众人眼中的“阿萤”——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唯有垂在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着她内心的汹涌。
谢玄被老亲王请去偏厅已有一刻。这一刻钟,于她而言漫长得如同煎熬。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好奇的、鄙夷的、探究的、怜悯的……那些目光如同细针,密密地扎在她扮演的这层脆弱皮囊上。
“瞧她那样子,还真以为飞上枝头了?”
“不过是个玩意儿,王爷一时新鲜罢了。”
“啧啧,和那位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
“小声点,没看王爷刚才……”
低语声断断续续,像阴沟里的污水,流淌在富丽堂皇的宴厅之下。虞清焰充耳不闻,将所有屈辱与恨意死死压在心底,化作冰封的面具。她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寻找那一线稍纵即逝的时机上。
她目光看似涣散,实则锐利如鹰隼,悄然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守卫的分布、宾客的动向、屏风后的通道、甚至窗外巡逻侍卫火把晃过的频率……一切信息在她脑中飞速整合、计算。
机会……必须找到机会……
就在她几乎要将目光锁定在一条可能通往侧院回廊的路径时,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阿萤姑娘?”
虞清焰睫羽微颤,缓缓抬起眼,看到一个身着锦蓝长袍的年轻公子,面庞带笑,眼神却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打量。她认得这人,是某个侯府的世子,素以浪荡闻名。
“世子。”她微微屈膝,声音低哑,扮演着惶恐与卑微。
“不必多礼。”那世子摆摆手,凑近一步,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她脸上,“方才可吓着了?王爷也真是,怎舍得让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儿受惊。”
他言语轻浮,目光更是放肆地在她身上逡巡,最后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虞清焰胃里一阵翻涌,强忍着后退的冲动,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奴婢无事,谢世子关怀。”
“啧,真是我见犹怜。”世子似乎更来了兴致,竟伸手想去碰她的下巴,“听说你舞跳得极好,不知何时有荣幸……”
就在那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
“李世子。”
一个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声音插了进来。
虞清焰和那李世子同时一怔,转头望去。
只见一人身着月白常服,立于几步开外,身姿如修竹,面容清俊,眉眼间含着温和的笑意,正是御史台官员,琅琊王氏的嫡系公子,沈玦。
他缓步上前,恰到好处地隔开了李世子与虞清焰,对着李世子拱手一礼,笑容依旧和煦:“世子,方才听闻王爷正在寻您,似乎是有要事相商。”
李世子一愣,脸上闪过一丝狐疑:“王爷寻我?”他下意识地看向偏厅方向。
“正是。”沈玦语气肯定,目光坦然,“世子还是快些前去为好,莫让王爷久等。”
李世子虽浪荡,却也不敢真的得罪谢玄,尤其还是在摄政王府。他狐疑地看了沈玦一眼,又瞥了瞥低着头的虞清焰,终究还是悻悻然地整理了一下衣袍,嘟囔着朝偏厅走去:“王爷寻我何事……”
待李世子走远,沈玦才转过身,目光落在虞清焰身上。他的眼神很干净,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方才那些目光截然不同。
“姑娘受惊了。”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她,“可需去偏殿歇息片刻?”
虞清焰心脏莫名一跳。不是因他的关切,而是因他的出现,打断了她可能的探查机会,但也……暂时解了她的围。
她飞快地计算着,沈玦在此,注意力更集中,她更难以行动。
“多谢沈大人,奴婢……奴婢在此等候王爷即可。”她依旧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沈玦静静看了她片刻,那双清润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遥远的影子。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素雅的青瓷小瓶,递了过来。
“此乃安神香露,若觉心神不宁,可嗅闻少许,或能稍解烦郁。”他的动作自然,语气温和,不带丝毫狎昵,“宫中御医所配,药性温和。”
虞清焰看着那递到眼前的小瓶,微微一僵。接受外男赠物,尤其是这等贴身之物,若被谢玄知晓……她几乎能想象那疯子的反应。
但沈玦的目光太过真诚,姿态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让人难以生出恶感,更无法轻易拒绝这份看似纯粹的善意。
她迟疑着,没有立刻去接。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寒流瞬间席卷而至。
“本王府上,还不缺这点安神之物。”
虞清焰背脊一僵,猛地收回手,垂首敛目。
沈玦脸上的温和笑意也淡了几分,他收回手,将小瓶纳入袖中,转身对着缓步走来的谢玄从容行礼:“王爷。”
谢玄看都未看虞清焰一眼,目光直接落在沈玦身上,唇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寒潭:“沈御史倒是清闲,还有暇关心本王的一个婢女。”
他特意加重了“婢女”二字,像是在划清一条无形的界限。
沈玦神色不变,语气依旧温和:“下官见这位姑娘似有不适,举手之劳,王爷言重了。”
“不适?”谢玄挑眉,终于侧过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般刮过虞清焰的脸,“哪里不适?本王怎么不知?”
虞清焰感到那目光几乎要将她的伪装剥开,头皮一阵发麻,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回王爷,奴婢……奴婢没有不适。”
谢玄冷哼一声,重新看向沈玦,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逐客意味:“沈御史的好意,本王代她心领了。宴席尚未结束,沈御史还是请回座吧。”
沈玦静默一瞬,目光极快地扫过虞清焰苍白的侧脸,终是微微颔首:“是,下官告退。”
他转身离去,月白的衣袍在灯火下划出一道清逸的弧线。
谢玄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融入宾客之中,才缓缓收回。他没有立刻对虞清焰说什么,只是负手而立,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几乎凝固。
良久,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入虞清焰耳中。
“看来,本王倒是小瞧了你。”他微微俯身,冰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不过片刻功夫,便能引得沈玦那般人物亲自赠药关怀……这勾引男人的本事,也是幽阁教的?”
虞清焰指尖猛地掐入掌心,刺痛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不能反驳,不能解释,任何反应都可能引来更疯狂的对待。
“奴婢不敢。”她声音干涩。
“不敢?”谢玄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充满了暴戾的掌控欲,“最好是不敢。”
他直起身,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厌弃。
“跟上。”
丢下这两个字,他转身朝着主位走去。
虞清焰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迈着僵硬的步子,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各种意味。她像一件被展示的物品,被贴上“摄政王所有”的标签,屈辱而又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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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宴席,虞清焰如同置身炼狱。她站在谢玄身侧,为他布菜斟酒,动作机械而麻木。谢玄不再与她说话,甚至很少看她,偶尔投来的一瞥,也冰冷得让她如坠冰窟。
他与臣子谈笑风生,言语机锋,掌控全局,依旧是那个权倾朝野、深不可测的摄政王。仿佛方才偏厅的谈话、以及针对她的那片刻冰冷,都从未发生过。
宴席终散。
宾客们恭敬告退,偌大的宴厅很快空荡下来,只留下杯盘狼藉和弥漫的酒气香气。
谢玄起身,玄色的袍角在空气中划出冷硬的弧度。
“回听雪阁。”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侍卫在前引路,虞清焰默默跟在他身后。穿过曲折的回廊,夜风带着寒意吹拂而来,让她被酒气熏得发胀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听雪阁依旧僻静,侍女早已备好热水和干净的寝衣。
“下去。”谢玄挥退所有下人。
房门被轻轻合上,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带来无形的压迫。
虞清焰站在屋子中央,垂着头,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知道,方才宴席上的“平静”只是假象,此刻才是真正的审判。
谢玄却没有立刻发作。他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冷厉。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沈玦……他跟你说了什么?”
虞清焰心下一凛,如实回答:“沈大人问奴婢是否受惊,需否歇息,并……欲赠安神香露。”
“哦?”谢玄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倒是一如既往的……怜香惜玉。”语气里的嘲讽几乎凝成实质。
他一步步走近她,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
“你可知,沈玦与虞家,是何关系?”
虞清焰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诧。沈玦……与虞家?
谢玄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失态,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几分:“看来幽阁的情报,并未细致到这种程度。”他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沈玦少时,曾是他父亲安排在老镇北将军麾下历练的。他与虞清焰,算是……旧识。”
旧识?
虞清焰脑中飞速搜索着记忆。父亲麾下确实常有世家子弟前来历练,但她印象中并无沈玦此人……或许是时间短暂,或许是她当年心高气傲,并未留意那些“镀金”的公子哥。
但谢玄为何特意告诉她这个?是试探?还是警告?
“他今日看你那眼神……”谢玄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危险的意味,“倒像是透过你,在看别的什么人。”他的指尖缓缓抬起,冰凉的指腹几乎要触碰到她的眼角,“你这双眼睛……确实最容易露出破绽。”
虞清焰屏住呼吸,强迫自己一动不动。
他的指尖最终没有落下,而是缓缓下移,落在了她的下颌上,微微用力,迫使她抬起头,直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告诉本王,”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他是否……将你错认成了谁?”
这一刻,虞清焰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谢玄的问题,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无论她回答是或不是,都可能万劫不复。承认沈玦可能错认,等于承认自己与“虞清焰”的相似远超普通替身,引人生疑。否认则显得刻意,且无法解释沈玦异常的关注。
电光石火间,她选择了最笨拙,却也可能是最有效的回答。
“奴婢……奴婢不知……”她眼中迅速氤氲出水汽,是急出来的,也是憋出来的,声音带着颤抖,“沈大人只是……只是好心……奴婢与那位故人……奴婢怎配相比……王爷明鉴……”
她表现得如同一个害怕被主人误解、急于撇清关系的玩物,因为恐惧而语无伦次。
谢玄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久到虞清焰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看穿。
终于,他松开了手,语气淡漠地听不出喜怒:“量你也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资格。”
他转过身,似乎失去了继续追问的兴趣。
“记住你的身份,阿萤。”他走向内室,声音冰冷地传来,“你只是本王找来的一个影子,一个玩意儿。守好本分,别动不该动的心思,也别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话语都令人胆寒。
“奴婢明白。”虞清焰低声应道,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这一关,似乎暂时过去了。但谢玄的反复无常和深沉心机,让她更加警惕。而他透露的关于沈玦的信息,更像是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疑虑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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