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沈辞彻底梳洗了番,换上了宫婢的衣裳,她额角的疤痕被巧手用脂粉遮掩了大半,看着也算利落。
镜子里的少女面色苍白,眼神却亮的可怕,再无半分昔日沈家嫡女的娇憨。
来时的那辆马车将她送到了皇城西北角的神武门侧门。
一眼看去,一个面容尖刻的老太监早已等在那里,验过令牌后,他目光在沈辞脸上停留了瞬,又很快收回,最终只是尖着嗓子道:“跟我来。”
宫墙高耸,遮天蔽日。
朱红的墙下青石板路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亦是在变相告诉沈辞——开工没有回头箭。
可是沈辞没有选择,她只能低眉顺眼,跟在老太监身后,一步步走向她自己选择的路。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檀香气,依稀夹杂着即将落雨时的霉味,有些沉闷。
沿途偶尔遇到巡逻的侍卫或行色匆匆的太监宫女,皆是对那老太监恭敬行礼。
到底是宫中培养的机灵人,这些人瞧着沈辞这幅新面孔却也没有多余眼神,只是做好自己手中的活计,生怕多一眼便掉了脑袋。
也不知拐过了多少道宫墙,最终,老太监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前停下。
沈辞看见门楣上挂着的匾额上,几个端方的大字写着——司籍库。
这里是宫中存放旧籍档案之所,算不上好差事,但乐得清闲。
“进去吧。崔掌籍会给你安排差事。”
那老太监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步履匆匆的一眼便知还有其他事忙活。
沈辞定了定神,抬步迈进。
院落里很安静,几个穿着同样靛蓝宫装的宫女正低头安静地洒扫,还有几个在廊下整理书卷。
而院子中间,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官正拿着本册子核对着什么。约摸着就是方才那公公口中的崔掌籍。
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目光落在沈辞身上,道:
“新人?叫什么名字?”
沈辞垂下眼睫,依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轻声应答:“奴婢辞春,见过崔掌籍。”
“辞春?”崔掌籍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显然一切都被打点好了,那掌事宫女没有多问,只是在手中的册子上勾画了一下,旋即吩咐道:
“以后就在乙字号库房当值,负责整理永乐朝以来的旧籍文书。
规矩自有人教你,少看少听少说,手脚干净,明白吗?”
“是,奴婢明白。”沈辞恭敬应下。
崔掌籍似乎对她的乖顺还算满意,她点点头,挥手示意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带她下去安置。
沈辞也算在宫中落了脚。
司籍库的日子枯燥而平静,每日便是固定的除尘,整理归类,以及抄录那些堆积如山的陈旧卷宗。
这里的宫女也都颇为守规矩,当真将了少说多做惯着到底。
沈辞很快适应了这种节奏。
她手脚麻利,加上曾经沈父对她的培养,沈辞识字断文,甚至能辨认一些晦涩的古体字和草书。
这让崔掌籍对她这个“关系户”略微另眼相看了几分,偶尔也会交给她一些稍微重要的整理任务。
沈辞将这些任务也都完成的极好,未曾出过半分差池。
一切都平静的可怕,好似自己入宫真是来当宫女的。
但沈辞知道,这只是表象。
晏无恕将她送入这里,绝非让她来修生养性。
这司籍库看似是宫中最边缘的差事,实际却存放着各种档案典籍,甚至很多宫中密辛都记录在次。
沈辞需要在这里扎根,然后学着藤蔓的模样,扩充自己的根基。
她并不知道晏无恕给她证明自己价值的时间有多久,只能拼命学习,尽可能去接触更多。
同时,沈辞也不动声色地开始留意所有与“永靖侯府”“谢琢”有关的信息。
宫中不比其他,信息最多,但也是传得最少的地方。
毕竟所有人都惜命的很,说错话掉了脑袋可是毫不划算。
随着日子过去,沈辞额角的疤痕也慢慢长好,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印记。
机会是一个月后到来的。
那日,她正与其他几个宫女一起将一批刚晾晒好的书籍搬回库房,那木箱沉重,需要两人合力抬起。
沈辞与另外一个宫女合力抬起,不料行至库房门口高高的门槛处时,那宫女脚下忽然一个趔趄——
“小心!”
沈辞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将身体重心猛地向后,用身体死死抵住木箱,沉重的箱子撞到胸口,顿时一阵疼痛传来,沈辞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宫女也吓白了脸,慌忙稳住身形。
两人堪堪将木箱稳住,这才避免摔下去。
人受伤事情小,万一毁了箱子里的东西,那可是要挨罚的。
“怎么回事?!”崔掌籍闻声快步走来,她面色不虞,冷着嗓音道。
那宫女吓得连忙跪地,沈辞也随着她的动作,跪下请罪。
也许是沈辞这几日来确实表现极佳,崔掌籍有意将她当自己人培养,总归没再刁难:
“罢了,都没事就好。下次仔细些!”
崔掌籍扫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沈辞手臂上,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辞春,你手没事吧?”
“谢掌籍关心,无碍。”沈辞低声回答,不卑不亢。
崔掌籍却没立刻离开,反而又打量了她几眼,先支开了另一位宫女,待人走后,才道:
“你识文断字,手脚也还算稳当。明日开始,乙字号库房里间那些要紧的卷宗,也由你一并整理了吧。需得注意,那里东西杂,更要仔细,明白吗?”
沈辞心念一动。
乙字号库房里间里存放的,多是涉及宗室勋贵,乃至一些重要秘密的典籍,寻常宫女根本无权进入。
她强压下心头的波澜,恭敬应道:“是,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崔掌籍点点头,看上去颇为满意,又嘱咐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沈辞唇角微勾。
机会终于来了!
她无心去猜究竟是晏无恕的动作,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无论如何,她都总算有了点进展。
……
踏入乙字号库房里间,沈辞难得舒了口气。
这里比外间更加昏暗,架阁上堆积的卷宗蒙着更厚的灰尘,散发着陈年墨香。
沈辞虽然被允了打扫的归纳的差事,但总不能大咧咧去查找,她只能接着归纳的名头,躲着另一位宫女偷偷翻阅。
只是这里东西太多,加之许多关键卷宗似乎早已被有意无意地销毁或转移。
更别提还要躲着人了,因此沈辞查得并不轻松。
但她并不气馁,东西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崔掌籍起先似乎还有些不放心,日日前来检查,但渐渐的沈辞并无任何差池,活计依旧稳当,她也就渐渐来得少了,只偶尔派人来看看是否需得帮助,或传话。
这日,与沈辞一同整理的宫女被叫走,库房里难得只有她一人。
沈辞抓住机会,正想继续查找,目光却被一堆旧卷吸引。
这些卷宗存放极其混乱,似乎被人翻动过多次又胡乱塞回。
也不知怎得,沈辞鬼使神差地将这堆卷宗搬出来,又耐心地将其一卷卷展开,拂去灰尘,仔细辨认。
忽然,她的手指在一卷质地明显不同,边缘却破损严重的奏疏副本上顿住了。
这并非正式的弹劾奏章,更像是一份私下的检举密函的抄录件。
里面字迹潦草,内容触目惊心,直指当时一位手握实权的勋贵侵占军屯,倒卖军械。
字字珠玑,言语间皆是愤慨。
而最让沈辞瞳孔收缩的,是这份密函末尾的落款处的名字——
三青。
虽然墨迹有些晕染,但那两个字的她绝不会认错!
三青,是她父亲沈文清年轻时常用的一个化名,因着小时候父亲教她读书,还特地说过这一遭。
沈辞记得很清楚。
她目光下移,而密函中被检举的那位勋贵,正是时任京营节度使的,现任永靖侯谢韬!
也就是谢琢的父亲。
沈辞的呼吸一滞。
她猛地抬头,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屋内只有她一人。
沈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继续翻阅。
然而,后面紧接着的几份卷宗,却都是当时几位御史为谢韬辩护的奏疏。
再之后,便是内阁对此事“查无实据,不予追究”的批红。
那而份检举密函,也就被当了废纸,胡乱夹在卷宗里。
沈辞心冷了半截。
永熙初年,那时今上刚刚登基不久,地位未稳,急需拉拢谢韬这等手握兵权的勋贵。
而她的父亲,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人微言轻。
所以再众多反对下,这份检举被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除了卷宗的记录,其余连半点痕迹都未曾留存。
沈辞绝对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会污蔑栽赃之人,更何况这卷宗里记录的东西证据确凿。
只是这般铁证却还能被抹平,只能说明朝廷中的害虫还数不胜数。
所以,十几年后,沈家被抄家,这其中必当有谢家手笔。
看来谢琢并不是最后的落井下石,而是伙同谢家那贼人早就布了局。
一来报当年弹劾之仇,二来也像抹平证据,斩草除根。
只是,沈辞抿唇。
前世的父亲他是否至死都不知道,沈家的祸根,早在多年前就已因他的“公正”而埋下。
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全身,沈辞浑身冰凉,手中沁出汗水。
然而就在这时,库房外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夹杂着崔掌籍略显急促恭敬的迎候声:
“奴婢不知厂公驾临,有失远迎,恕罪……”
厂公?晏无恕?
沈辞的心猛地一提,迅速将手中那份关键的检举密函副本卷起,混入旁边一堆看还未整理的卷宗中,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果然,她刚做完这一切,里间那扇沉重的木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道修长的身影,裹挟着初春未散去的凉意袭来,沈辞抬头,对上那人视线。
正是晏无恕。
而崔掌籍跟在他身后,额角见汗,神色紧张。
沈辞旋即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晏无恕并未立刻说话,只是信步走到一架阁楼前,指尖随意划过一卷卷宗的边缘。
“皇上有旨,查问一桩旧案。”
他开口:“需要调阅永熙十五年左右,所有涉及漕运亏空一案的卷宗副本。崔掌籍,即刻清点出来,送至西厂。”
永熙十五年,漕运亏空?
沈辞手一顿,这日子与她父亲弹劾的日期挨得极近。
晏无恕此来,是真的为了查案?还是为了试探她?
不然她方才才看完那份卷宗,有怎会巧得下一刻他便正好出现?
“是!是!奴婢这就命人查找!”
这边崔掌籍连忙应声,给了沈辞一个眼神,又招呼了几个宫女帮忙。
库房里顿时忙碌起来,抽取卷宗的声响窸窸窣窣。
晏无恕却并未离开,反而在库房里间缓缓踱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一排排书架。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距离沈辞刚刚藏卷宗不远的地方。
沈辞的后背瞬间绷紧,冷汗无声浸出。
晏无恕在那堆卷宗里随意挑了本,也不会崔掌籍想要制止的目光,就这样直接翻阅起来。
沈辞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万幸,不是那本。
只是她悬着的心还未完全放下,就听晏无抬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沈……辞春。”
他顿了一下,眉梢微挑,准确地叫出了她现在的名字。
“你来司籍库,也有些时日了。”
“可还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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