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女鬼名为刘阿好,十六岁时嫁于张福田为妻。”判官手执卷宗,一字一句念得比一般语速慢。
他们这位新来的城隍做事较真,头脑反应又慢,眼睛又不好使,初来武陟县城隍庙之时,底下的鬼其实很看不起这位谢城隍。
但谢城隍反应慢归慢,却会认认真真地梳理案情,而且很能体谅百姓苦处。
不管是处理白日的“求助许愿”,还是处理夜晚的“亡魂初审”,谢城隍都秉公合情,处理结果让众鬼都叹服。
如今,城隍庙的鬼差们没有哪个不尊重谢城隍的,就连自视甚高的判官本鬼,对谢城隍也是尊重且爱护的。
智慧难求,但公理更难求,能和这样正直真诚的上峰共事,何其有幸?
判官心里这般想着,嘴里继续缓缓念着卷宗,“婚后一年,张福田因病去世。刘阿好提出愿为张福田守节并侍奉婆婆。”
“然则,寡居五年后,刘阿好却产下一子,声称是与亡夫‘梦合’所生。”
“婆婆选择相信刘阿好,并将孩子当作亲孙子抚养。”
大殿门口,卞城王倚门听到这儿,不禁心里一嗤。
什么“梦合”?
张福田都死了五年,早不知道上哪儿投胎转世去了,又怎么可能跟孀妇刘阿好“梦合”?
再则,能与活人梦中相交并令活人平安产子,这等能力可不是一般鬼魂能有的。
张福田就一个病死的普通鬼魂,哪儿来的本事让刘阿好梦合产子?
分明是这刘阿好耐不住孀居,偷偷与外男苟合,这才产下一子。
那婆婆也真是蠢不可及,居然会信了刘阿好的鬼话。
卞城王瞥了眼跪在堂下的女鬼,眼里轻蔑尽显。
堂上,判官继续缓声念道:“刘阿好的兄长刘大贵深以为耻,担心刘阿好再做出通奸丑事,便私下将刘阿好许配给了邻村的赵二牛,并收取了聘礼。”
“刘阿好不愿意嫁,坚称要为亡夫守节并侍奉婆婆。赵二牛一怒之下将刘阿好兄妹诉之公堂,状告刘氏兄妹合谋骗其聘钱,并告刘阿好与人通奸生子。”
谢禅听得很认真,问道:“当年的阳间府衙是怎么判的这桩案子?”
判官有点不忿,“那县令说,‘梦合’一事太过玄妙,是真是假难以分辨;至于通奸一事,仅属于赵二牛等人的猜测,并无确凿证据,因此判刘阿好无罪。”
“大人,这判案明显不公。刘阿好连奸生子都有了,怎么叫‘无确凿证据’?至于‘梦合’,更为无稽之谈,分明是刘阿好编织出的谎言……”
“可刘阿好的婆婆选择相信她。”谢禅异乎认真地打断说。
判官颇为不屑,“那婆婆年老昏聩,连这等谎言都识不破,还把奸生子当亲孙子养,岂不可怜可笑?下官认为,当年的阳间判案殊不合理,恳请大人重审此案,定刘阿好通奸之罪!”
卞城王深以为然,这案情如此明了,已经可以当场定罪了。
“民妇冤枉啊!”跪在堂下的女鬼双手伏地,行大礼鸣冤,“民妇的孩子确实是民妇与亡夫梦合所生,并非奸生子。”
“婆婆与民妇朝夕相处。民妇与谁来往,婆婆最清楚不过。”
“连婆婆都认为民妇并未与人通奸,民妇实是再清白不过,还请大人明断!”
“刁妇!”判官怒目而斥,“你当我等如凡人那般愚昧可欺吗?张福田是哪年投胎的,地府卷宗一查便知。”
“本官现在就当场调阅卷宗,若是查明张福田早在你受孕产子之前便已投胎转世,你便是欺瞒上官,罪加一等!”
刘阿好神色巨变,哆哆嗦嗦又伏在地上行了一礼,“民妇……还请大人为民妇主持公道。民妇生前未有通奸之罪,死后又怎能平白承受通奸之名?求大人可怜可怜民妇,还民妇一个清白之名吧!”
哼!
卞城王心里冷哼,这刘阿好都不敢像之前那样直说“冤枉”了,只顾着卖可怜,分明是做贼心虚,明白她自己在劫难逃,妄图博一个同情。
本案实在是再清楚不过,就该判——
“那便维持阳间原判吧。”谢禅道。
卞城王始料未及,怎么会维持原判?刘阿好分明有通奸之罪,为何不定罪?
判官也惊愕莫名,怎会如此?大人最是明事理,怎么会做出这种糊涂判决?
其余在场鬼差也是想不通,那刘阿好一听判官要调张福田的卷宗,吓得脸色都变了,分明是心里有鬼。这么明明白白的案子,大人怎么会维持糊涂原判呢?
刘阿好本鬼也是错愕不已,随即泪流满面,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感激而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谢禅道:“不必再谢,下去吧。”
刘阿好又行了一个大礼,这才站起身来。旁边有鬼差上前,带着她往堂外走。
接下来,谢禅又办理了几件亡魂初审案。
这些案子都很简单,有罪无罪清晰明了,很快便审判完毕。
审完这些,谢禅便回鬼宅休息去了。
判官想了想,跟了上去。
卞城王也跟了上去。
……
……
鬼宅里。
谢禅推门而入。
屋里顿时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审完案子啦?”
谢禅还未回答,身后又传来道声音:“大人,下官有事相商。”
后者正是判官,这些日子,他时不时便会到谢禅的宅子里论事。
两鬼现在很熟。
所以,判官进出谢禅的宅子也没那么讲究,无需鬼差通报,他便自然而然地跟进来了。
谁曾想,他刚喊住自家大人,便见一个威严之鬼从屋里走到了门口,冷面问他:“你是何鬼?”
判官吃了一惊,连忙行礼:“见过阎罗大王!下官乃是武陟县城隍庙判官,崔理。”
他们大人竟是与第五殿的阎罗王相熟!判官吃惊不小,不是说这位阎王最讨厌跟下级官员私下往来吗?
等在屋里的鬼正是阎罗王,他瞥了谢禅一眼,“不是说了不要把公务带回宅子的吗?”
这话听似苛责,实则暗藏关心。
崔判官更为吃惊,他们家大人似乎与阎罗王情非一般?
这时,又一道声音自外面响起:“哟,大家都在啊。今日,本王不请自来,看来是来对了时候呀。”
崔判官回头一看,心里又是一惊,连忙又一行礼:“下官崔理,见过卞城大王!”
他家大人与卞城王竟也相熟?崔判官惊愕不已,他见大人这般朴素真诚,还以为他家大人乃是普通底层鬼官,却原来大人的人脉背景这么可怕的吗?
“老六?”阎罗王同样惊诧不小,“你怎么来了?”这法痴除了专研法术之外,也会专程登门探望某鬼?
“你能来得,为何本王不能来?”卞城王大步走来,站在谢禅身边,朝屋内一伸手,“请吧,谢大人。”
这架势,倒比谢禅这个主人家更像个主人家了。
谢禅倒也不在意这些,点点头跟卞城王一起进屋,又回身招呼崔判官:“崔判官,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吗,快进来吧。”
崔判官颇感局促,他真是来错了时间,两位阎王都在,他一个底层官吏混进去能有什么话说?
崔判官站在屋外,找了个借口说:“下官刚刚想起还有公文未审阅,今日就不叨扰大人了。下官告辞。”
“诶,来都来了,先说完再走嘛。”说话的是卞城王,和气地笑着招招手说,“本王正好也有事要请教谢大人,崔判官不妨在旁边做个参考。”
崔判官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屋。
屋里,谢禅和俩阎王围着桌子而坐。
谢禅坐在中间,俩阎王跟门神似的分别坐在他两侧。
“坐呀。”谢禅招呼崔判官。
崔判官哪里敢坐,很坚决地站在一旁,“下官站着就好。”
谢禅又劝了两次,见崔判官态度坚决,便也不好再劝,转而问道:“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
崔判官见俩阎王在场,便不好开口。毕竟涉及到大人审案问题,万一影响了大人在阎王心中的印象,那可不就坏事了?
阎罗王却看不来崔判官这副畏首畏尾的劲儿,“有话就赶紧说,都追到院子里来了,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崔判官没料到会碰这么个软钉子。
不过听阎罗王这语气,俨然有种跟大人亲如家属的架势。
崔判官便也没什么好再顾忌的,大胆开口说:“大人,今日那刘阿好分明犯有通奸之罪,为何大人不判她罪罚,反而维持那阳间的糊涂原判呢?”
卞城王颇有同感,“本王正好也想向谢大人请教此事,真相已然分明,为何谢大人要维护那不守妇道之鬼?若说是出于同情,可那刘阿好诓骗婆婆,失节之后还谎称要坚持守节,这般谎话百出,有什么好同情的?”
阎罗王听完这番话,面色有些揶揄起来。
谢忘言当初就“该论迹还是该论心”这种道德问题跟他争执不下,如今竟是把一个失节妇人轻轻放过,又一次触及道德问题,他倒要看看谢忘言能给个什么解释。
注1:本案参考敦煌文书《文明判集残卷》孀妇阿刘生子疑案
老大的火葬场已经在烧了。
小谢现在成长得越好,诸位阎王的火葬场就越是惨烈[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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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3考城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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