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凌喊完话就飞奔过去。井边的人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大跳,身子一抖,差点真栽了下去。好在此人柔韧性和腰力绝佳,如同风中草晃了片刻,最终站直了身。
裴凌这才姗姗赶到。
这位似乎要寻短见的是一位颇带傲气的小少年,衣着华贵,容颜清丽,眉宇间还有一股遗世独立之风。裴凌见她没事,正想开口解释自己的叫声,不料从远处先来了一阵更加凄厉的叫喊:“殿下——莫要投井啊——”
裴凌虎躯一震,下意识挡在了少年与井口中间,死活不让开。
钟巳也在这个时候追上来了,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得一头雾水。
远处的侍女终于亲身赶到,她扶住少年的身体,两眼含泪颤颤巍巍:“殿下!莫要一时冲动,总会有很多办法的。”
裴凌也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是啊,遇到什么难事也总可以熬过去,人生无限好,京都大漠、沧海江南,只有活着才有以后啊!”
钟巳被这两句劝导说得醍醐灌顶,连忙跟着道:“是呀是呀,生命可贵!”
被侍女搀住的少年总算回过神来,她满脸尽是茫然,有气无力问:“……谁?谁要寻短见,我吗?”
裴凌:“?”
钟巳:“?”
唯一知道内情的侍女潸然泪下:“殿下,你是不是又趴到井边去偷看,让人家误以为你要投井了!”
裴凌终于听懂前因后果,这才讪讪收回手:“你不是要投井啊。”
“当然不是啊,”少年只觉莫名其妙,她皱起眉,忽然一道灵感飞跃而来,她又换了副神情,拉着裴凌一起伏在了井边,声音低低的,“你快看那边的井壁,快看快看。”
裴凌下意识看过去。
侍女和钟巳都被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跑到两人身周。但这两人似乎都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侍女和钟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一看,裴凌还真就顺着她的指引看出了点东西。
井下昏暗,但所幸还有些光漏了下去。水面波光粼粼,暗潮起伏间,青灰色光滑的井壁上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点横刻竖切的痕迹,像字迹。像是有人曾在井下待过,用了不知道是弯刀还是碎石的工具,一笔一笔留下的存在的痕迹。
“很震撼吧!”旁边的人拍了拍他的手臂,兴奋地说道,“我后来去查了一下这口井的履历,它在十年前曾经干涸过,应该是那个时候有人下去写了东西。但那些文字藏得太低了,我废了好大的劲也看不清具体都是什么内容。”
裴凌也被这里的文字震惊了些许,究竟哪位探险家想不开,跑井底下刻字啊。
正在裴凌努力去辨清上头字迹都写了什么,但却和少年一样一无所获时,远方又炸响了一道尖叫,和方才的声线如出一辙,只不过听着距离近了很多:“公主殿下——不要在井边探头探脑啊——”
裴凌与公主殿下都是一哆嗦,好在侍女和钟巳出手及时,一个钳着一个,等喊话的人飞至眼前,他二人已经被拉着从井边退了开。
裴凌一个抬头,与来人对视片刻。
居然是老熟人赵玄振。
赵玄振看到他也明显愣了愣,面庞扭曲一瞬,似乎又回到了春晓馆门前的那天夜晚:“……怎么是你?”
裴凌实话实说:“我无聊啊。”
“无聊?!”公主殿下听闻此言遽然来了兴致,“你早说呀,走,我带你们去找乐子!”
裴凌:“!”
赵玄振:“什——”
他话还未说完,两个人就被公主殿下一只手挽一只臂膊拖走了。这位殿下力气说不上大,但她行动果决动作干练,裴凌赵玄振还没反应过来,便一路顺着她的方向乱七八糟走,一出就是好远。
侍女翡竹和钟巳紧随其后。
-
走在路上交换过了姓名,裴凌才知道面前这个活泼开朗的少年正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宁宣长公主郗明裕。
先帝长姊嫖懿长公主早在多年前归隐杏渊山院,懒理朝野政事,故而宁宣长公主就成为了京城里最为受瞩目的皇家女。可惜她也一如她隐居的姑姑一般,对权弄提不起兴趣,醉心于文艺乐不思蜀。此前为了一次创作在皇宫里闭关,近期才完成了作品把自己放出来。
此人沉迷于文墨纸笔之流,一出关就往琼林寺跑,在前几天发现了井壁上的文字,初往井下看时正好碰上了被自家爹揪着耳朵赶过来帮忙春闱安排的赵玄振,把赵玄振吓得三魂七魄都要飞出去。再之后赵玄振也不放心,总趁着得了闲暇的时候来后院瞅瞅,总怕好好的琼林寺无辜闹出命案。
再过一日,就遇上了无聊来凑个热闹的裴凌。
正说着话,梨咏苑就到了。
郗明裕原来是要带他们来听戏。
梨咏苑是雍京城内第一大戏院,每日宾客如云,苑门口处来往权贵与白衣纷纷攘攘,宛如过江之鲫。
这地儿最有名的却不是戏班子,而是戏文。与其他戏院不同,梨咏苑的戏文只交由一位称作“月衣娘子”之人亲自撰写,单供苑内传唱,不与外人道也。这位月衣娘子蛰伏许多、一朝成名,一下便成为了全京城人心中的大家,连带着梨咏苑也声名大噪。来苑里听上一折月衣娘子的戏,是京城风雅之人平日里最为重要的乐趣。
不过裴凌以前听不太懂戏,不爱来就是了。
而郗明裕似乎是梨咏苑的座上宾,她一进门就有小厮前来服侍,还特意将她引入一楼视野最好的包间。裴凌和赵玄振也跟着沾了光,只需要抬头就能对舞台景象一览无余,还有小吃瓜果在侧,叫人光是坐着便觉舒心。钟巳和翡竹就侍奉在侧,也不拥挤。
裴凌人舒服了,话也多了起来:“公主殿下是梨咏苑的常客吗?”
“是呀,”郗明裕回道,“这儿待着让人心旷神怡,没准待久了还有延年益寿之效呢。你说是吧赵玄振……嗯?赵玄振?”
裴凌也奇怪地看过去。
赵玄振正仰起头盯着上方某处出神,观神情似乎诧异万分。被郗明裕这么一叫,他回过神来:“啊,怎么了?”
郗明裕与裴凌也顺着他方才的视线往上看去。郗明裕问道:“你怎么了?”
赵玄振有些犹疑:“我刚才……好像看见熟人了。”
“这样啊,这再正常不过了,”郗明裕收回脖子拍了拍他的肩,“这地方每日达官显贵往来众多,你遇见了一个两个也不奇怪。”
遇见一两个不奇怪。
裴凌还在抬头,他还真在人群泱泱中找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一个覆着面纱的女子端坐在三楼亭口,一双漂亮的凤眸正平淡地垂下,与裴凌毫不避讳地对视上。
裴凌记得她,是那日在荒郊野岭的夜晚,原晋溯带过来的人之一。那时梁攸也在,裴凌猜他是皇帝陛下派给原晋溯的得力帮手,而这位姑娘,估计就是原晋溯自己培养起来的下属。
她在这里,那……原晋溯也来了吗?
正胡思乱想着,姑娘忽然竖起一只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裴凌瞬时会意,便安静把视线收了回去。
赵玄振听见郗明裕的话应了两声,看模样应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反倒是裴凌来了好奇心,问郗明裕道:“你经常进出梨咏苑,那你可知泊尹府里那位有没有来过?”
郗明裕也真的顺着他的话摸着脑袋思考了片刻,最后得出答案:“我似乎没有在这里碰见过他。”
正聊着,周围忽然起了一阵喧闹。三人皆往外一观,就听琵琶声响起,几位角儿已经登上台中央。
二楼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正响起来隐匿着的、下意识压低的交谈声:“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是……根本没走,我最近总觉得时常盗汗,夜半惊醒……”
另一道声线连忙宽慰:“宋兄这是多思多虑了,神鬼之事谁能拿个准信呢?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不,这不一样,她就是还留在宅子里,以前装得挺温良的,不显山不露水,现在倒是暴露本性凶残了,我,我要请大师来做场法事……”
“宋兄!宋兄!你大张旗鼓做法事,这不是昭告全京城你家宅不宁!”
“你可有办法?”
“宋兄且交给我吧,以前活在金阳这种事多得是,宋兄信我,我处理惯了,娴熟得很,不出一月,保管风平浪静。宋兄且放宽心,今日邀你来听戏就是想让你松快些,日夜思虑反被其扰,脑子总要腾空一些,再放点其他什么东西,才好对酒当歌不是?”
“……这出戏叫什么?”
“叫——”
“你们知道这是哪本戏折吗?”郗明裕略有些兴奋道,见另外两人摇了摇头,她又自顾自接上自己的话,“这是月衣娘子最新出的本子,名为《东天阙》,讲的是一对男女天人相隔仍要相恋的故事,是月衣娘子用从坊间收集来的传奇改编而成的。”
有了这一通背景解说,裴凌再往台上仔细看着,果然更能看懂了一些——
台上演到女人玉殒香消,正在病榻前缠绵握住男人的手,泣涕涟涟:“你我恩义重,生死两仪轻。但求盟约誓,还复来世情。愿君如流水,盼吾比游鱼。昼夜长相许,春秋不薄命。”
男人也话音哽咽:“卿自九泉去,我心空怜惜。汝成累累骨,余做尘下泥。盖因穷造化,今朝遇别离。青天再会日,声声告神明。”
两人阴阳两隔,情节一时戚戚,裴凌听见四下皆唏嘘。过了会儿,他又听见郗明裕用小小声真情实感地疑惑说:“你怎么不哭啊?”
裴凌立时抬手揉了揉眼睛:“我马上要哭。”
郗明裕被他逗笑了,又问:“你觉得这戏文怎么样?”
“词尽深意,曲尽深情,”毕竟是受郗明裕邀请来到郗明裕的地盘,裴凌颇有自觉,正开口打算夸到天昏地暗,一抬眼发觉天地似乎真的肉眼可见地昏暗了点儿,“……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香炉烟雾重了点儿?”
为了让来客多些闲情雅致,苑内点了几处幽幽清香的博山炉,以营造一种仙雾缭绕的恍惚错觉。但他们刚进来时此烟尚且还仅是一种点缀装饰,现在一折下来,已经有些有碍视物了。
这样的烟雾显然不正常,郗明裕也皱了皱眉,她起身道:“我去看看。”
裴凌眨了眨眼睛。他对梨咏苑人生地不熟,还是不乱走动,就待在远处等郗明裕返回就好了。正这么想着,就听见隔壁的赵玄振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动作,径直站起身,一头扎进了面前的烟雾里。
裴凌:“……”
怕什么来什么。
下次他反着怕。
这时候的烟气已经浓重起来,不少人都惊慌出了声。裴凌记得他们一路走进来不少弯折与锐物,只好也起身摸索着朝赵玄振离开的方向龟步移动:“赵玄振?你怎么了,莫要冲动,你是害怕浓烟吗?”
他担心赵玄振如此莽撞会出什么危险,嘴里喊着,边四处探头看看。身侧倏忽“砰”地发出一声身体坠地的重响,炸在耳畔,裴凌被这道声音惊得浑身一抖,缓过神来下意识觉得是赵玄振没走多远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于是不带丝毫犹豫、却很无奈地转过身。
“你看吧看不见的情况下怎么移动都很危险,我带着你走我们还是回去坐——”
裴凌熟络的话音猝然顿住。
在他眼前的并不是赵玄振摔倒的身影,预想中的喊疼也没有出现。
眼前的是一个不知从几楼坠下,摔得不成人样的东西。它还勉强穿着一件织锦华服,看得出身份贵重,但脑袋已经四分五裂,乳白色浆水迸溅得到处都是,一团乱糟糟缠在一起的黑丝中间杂了碎片样的肉色,带着红血丝的眼球爆凸出来,瞳仁随着骨碌碌滚动的眼球转过一圈,其中似乎还残留了原主生前藏都藏不住的阴狠怨毒。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瞳仁最终落定投射出来的“视线”,正巧重叠在了裴凌的身影上。
裴凌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思也不醒,体内冷得要抖。
小裴日记:
今日。
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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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公主文如玉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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