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晋溯没有答话。
风仍在吹。裴凌最近几日偏爱高束发,总喜欢在发间再绑一条亮晶晶的发带。但他今夜跑过来花了许久,头发都有些散了,几缕琐碎的青丝随风摇晃,把他整个人衬得有些可怜兮兮。
他今日遭逢变故,被所有人做局利用,最后才辗转进了泊尹府。
于是原晋溯直白的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就这样忽然转了个弯:“……你这次很聪明。”
裴凌:“。”
不要这样的聪明啊。
裴凌垂下眼。
野岭那一次原晋溯是为了追查账本恰巧与自己撞上,梨咏苑这一次原晋溯又是为了别的事情顺带把自己捎上,从小到大都被众星捧月的小少爷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于某些人来说,也可以是不重要的。
“不早了,”原晋溯起身,看见总是满身活力的人难得低落的样子,声音无意识更轻了些许,“回去休息吧。”
裴凌出神了一会儿,再一抬眼,面前早已经没有了原晋溯的身影。
他叹了口气,也起身准备回房间休息,步子迈到门边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来的时候是四处乱转摸过来的,根本没有认不认路一说,既然如此,那,他该怎么回去呢?
泊尹府稍显空荡,连个跟随自己的下人都没有,直接斩断了他问路的可能性。这里不比侯府,哪哪都透着不方便。
裴凌在夜风里冷静了片刻,冷静不了,绝望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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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气多作怪,一到黄昏夜晚就起妖风,等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院子,裴凌打了个喷嚏,抬头看去,夜幕已经月至中天。
今夜的明月似乎格外亮,,盯久了还能瞧出上头类似阁楼的阴影,有如琼楼玉宇,裴凌只看了小会儿,就关上了窗纱。周遭瞬间暗淡下来,拐角处黑影重重。
鬼影幢幢。
裴凌没来由地心里一悸。
今日他距离得太近了,近到能闻到尸体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近到能看见摔得太狠外翻出来的骨头,和血肉里丝丝缕缕的脉络。睁眼闭眼,那个不成人形的尸块就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怪诞又现实。
他知道王公贵族里有些腌臜,但这些从不会闹到明面上来。他每日在美酒歌舞温柔乡里泡着,更是从来没有见过什么血腥的场面,上次野岭突降神力已经是极限,在此之后他还接连做了几日的噩梦,需要钟巳在一屏风之隔的榻上陪着才能堪堪入睡。
现在钟巳还在敕勒侯府不知道有没有醒来,整个屋子里,不,整个别院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裴凌咽了口唾沫,又晃了晃脑袋,试图把白日里的场景甩出自己的记忆里。
原晋溯位高权重,没人敢在泊尹府造次,不是人的东西……应该也不敢造次。
他告诉自己。
想了想,他又把窗纱打开了,月光透了进来,虽然风大了,但卧房里更加亮堂,他也多了点底气。
做完这些,他胆战心惊地转过身,想去躺在床上一觉睡醒又是崭新的一天。
结果余光忽然灵敏地扫视到某个角落里,好像有宋裘自高处坠落的尸体静静待在那里,突兀的眼球就这样死死盯着他,映照出来的画面刻画出他惊慌失措的神情。
俄而出乎意料地,眼球的瞳仁转动了几毫厘。
又是一眨眼,角落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裴凌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软脚软,沉寂片刻,转身推开门跑了。
-
天鹰卫前去大理寺协同查案还未返回,原晋溯也了无睡意。
他房内依然掌着灯,明光一片。据云胡传信所说,那个潜进雍京的金阳尊主事发前就在宋裘身边跟着看戏喝酒,两人举止亲密,应当相熟,事发后就不留痕迹地跑了,她还在跟踪当中。
宋裘是大理寺卿郑文济的姐夫,还是礼部尚书的妻弟,称得上一句雍京权贵了。金阳的尊主与宋裘走得如此之近,竟全然不害怕自己身份暴露……又或者宋裘已经知晓了此人的真实身份,这些人待在雍京,到底所求为何?
郑文济意气用事,对此案来说也颇为不利。
不过他五感锐利,即使现在思绪纷杂,也仍旧从呼啸的风声中捕获到一点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原晋溯抬起眼。
明光之外,一个张牙舞爪的人影正在靠近。
屋门被从里面打开,屋外的人也停下了往前的动作。原晋溯抬眸看过去,门外既不是从大理寺查探到情报回来禀告的梁攸,也不是追到京外擒住了金阳尊主返还述职的云胡,只有夜风里单薄的一点身板,还在絮絮喘着气。
裴凌卸下了寻常爱穿的浓稠明艳的衣裳,只着了件轻盈的中衣,一贯精心打理的素发全部披散下来,衬得平日里张扬的少年郎莫名多了几分乖巧。他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原晋溯,小小声问:“那个……我一个人睡害怕,可以来和你挤一屋吗?”
原晋溯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不答反问:“一个人睡害怕?”
一句话语调很轻,又带了些不可避免的疑惑,似乎裴凌都长这么大了还会害怕一个人睡觉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裴凌抿了抿唇,显得有点紧张,又有点儿窘迫,想解释但嗫嚅了许久也没说出什么,最后只能眼巴巴又重复了一遍:“可以吗?”
三月天流动的风打在裴凌的身上,他过来得匆忙,没穿多少衣服,一件中衣被卷起来让他整个人的身形空空荡荡。原晋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凌住着的地方距离这里并不算近,他从别院一路跑过来,裹挟着寒凉的夜风、沾满了三更的露水。
裴凌还在偷偷观察原晋溯的脸色,就在他以为快要没戏了的时候,原晋溯忽然侧了侧身,示意他进来:“你睡暖阁吧。”
裴凌连忙道谢,怕面前人反悔一般一溜烟儿钻了进去,正欣喜之际,又听原晋溯的声音也在此刻自身后响起:“暖阁里尚未安置好锦被——”
“没关系!”裴凌干脆利落地截住他的话:“我皮比较厚,有榻就能睡。”
原晋溯不置可否。
而裴凌见原晋溯没有异议,就朝他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脸,道了一句“天晚早歇”,便放下垂帘自顾自上了暖阁小榻,随后一动不动了。
原晋溯:“……”
既然有人要就寝,那便不好再燃着灯了。原晋溯把门关好,又将烛花熄灭,这才把目光投向那个榻上睡着看起来很安稳的未邀自来客。
他忽得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卷起帘缓步走到了塌边,伸出两指轻轻地碰了碰裴凌的手心。大概是觉得冷,裴凌整个人缩了起来,手也蜷在胸膛处,不知为何这么短的时间内呼吸却已经绵长。
冰凉一片。
原晋溯不由得垂下眼,他这样的角度一眼就能看见裴凌一截细瘦的手腕,挨了冻之后的腕子青色经脉格外明显,无声昭示着某个人方才丝毫不管自己身体如何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
原晋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
宁宣宫。
彻夜无眠的还有郗明裕。
她坐在窗下凝视着月光出神。此刻的她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探井的少年、雷霆的公主都与她无关。
她变成了深宫里一缕魂魄。
翡竹匆匆赶了上来,她知道公主又犯病了,只能温声劝:“殿下,夜里寒凉,我们去床上歇息吧。”
郗明裕在这时转过了头,她忧郁时身体就会变得僵硬,转个头的动作都废了她不少力,她朝着翡竹说:“为什么会是梨咏苑呢?”
声音轻轻,几近呢喃,全都散尽在了风声里。翡竹没听清,只给郗明裕披上了一件厚裘,又问道:“殿下说什么?”
郗明裕看着为她忙前忙后的侍女,看似一心一意为她的侍女,再度开口:“我说,翡竹,你也觉得我在梨咏苑是为了保护裴凌吗?”
翡竹一怔。
她下意识抬眼看向郗明裕,这位年轻的公主殿下也正和她坦然对望,黑色的眸子水光沉沉,神情却是一片宁静。
她话语轻柔,音调也和煦,翡竹却觉得自己心里一揪,没来由地一股慌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磕在地上发出闷重的响:“殿下,翡竹知错,翡竹不该,求殿下饶命,殿下……”
郗明裕没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神色冷淡地移开眼神,只是又重复了一遍:“翡竹,你说,为什么是梨咏苑呢。”
殿外,梧桐被风吹过,擦过坑洼处,传过来一阵阵呜咽的哭声。
-
裴凌一觉睡醒就感觉不太妙。
他喉间干涩发痒,脑袋也晕晕的,依照他往常的经验,大概率是染上风寒了。
稍微动了下才觉出身上盖着什么重物,裴凌低头一看,就发觉一床锦被不知何时已把自己笼罩得严严实实,被窝里暖烘烘的,这床被应该在自己这儿待了一整个晚上。
他浑身发热,没什么力气,这床被又实在是厚重,推了两下没怎么推动,就放弃了,窝在被窝里闭上眼接着躺。
自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一直延伸到屋里,最后伴随着珠帘掀起的动静,来人在暖阁小榻的旁边停了下来。裴凌没睁眼都能猜出这段脚步声的主人一定是原晋溯。
原晋溯又伸出两指在他额上探了探温度。
也许是看穿了裴凌根本不规律的呼吸,原晋溯直接开口:“你着凉了。”
裴凌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突然想到什么,裴凌猝然睁开眼,朝着与原晋溯相反的方向微微挪了挪:“你……不会介意我生了病吧?”
原晋溯:“?”
“我的意思是……”裴凌从窝里伸出手挠了挠鼻子,“虽然我着了凉,但是你的身体硬朗,应该不会害怕被我过了病气……吧……”
他越说越心虚,越说越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把原晋溯的府邸当自己地儿了,声音也越发小,到最后几不可闻了。
可是他又回忆起昨天夜里泊尹府鬼气森森的样子,心想自己还是脸皮厚一点好了。
原晋溯不置可否,却往门外看了一眼。
裴凌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就看见钟巳在门口探头探脑,在得到了原晋溯的默许之后终于进来高兴道:“少爷!钟巳来陪你啦!”
裴凌迅速眨了几下眼,显然非常意外。他下意识看向了原晋溯,原晋溯却什么也没说,给钟巳让开了位置后,就自行离开了。
“你怎么来了,”裴凌一直目送原晋溯离开房门,才收回眼神,“当时他不是说不喜府里人多,让你醒来之后也别进他府里来吗?”
钟巳闻言回想了下,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啊少爷,我昨天醒来之后本来也以为这段时间里见不到少爷了,可今日一早泊尹府就有人来传信,说让我赶来府里照顾少爷你。”
正说着,钟巳忽然伸出手一摸裴凌的额头,顷刻间焦急了起来:“哎呀少爷!我就说外头怎么在吩咐厨房煎药,你竟是染了风寒!快起来洗漱用饭,再喝副药下去……”
裴凌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厨房里在煎药?”
“是呀少爷,我一进府门就听见原大人这么吩咐了,现在这个时间估计已经快好了。”
裴凌瞪大眼睛,这回是真的意料之外了。
-
临湖水榭。
这儿离主院近,能一眼瞧见主院的情况。霍宗迢只投过去了一眼,就不解问:“主子怎么突然招了这么多人进府?”
其实也没有很多,只是有三四人在主院里走动,相比之其他王侯府邸来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这是多个人在身边都会挥手斥退的原晋溯,这就显得很稀奇了。
原晋溯没答话,只是低头把昨天画出的梨咏苑地图展开。
他惯来都是这样,不想回答或是无需回答的话都会沉默,寡言少语,冷如冰霜。
霍宗迢也习惯了,他再瞧了一眼,那三四个仆从是从春晓馆调过来的,为掩人耳目穿着国舅府的衣饰,来的时间极可能还没裴凌在这里住下的时间长……等等,裴凌?
霍宗迢又看了沉默的原晋溯一眼。
原晋溯却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解释道:“他是敕勒侯世子,总不好在我这里受委屈。”
霍宗迢脑子转了转,说:“那倒也是。”
末了,又接着叹了一声道:“仔细想想,这件事情里,他这个世子还怪可怜的。”
原晋溯没接话,俯首喝了一口茶。
此一案牵涉数众,各派都有各派的心思。他是为寻找金阳尊主的线索,郗明裕是为保全梨咏苑上下,郑文济是为查探姐姐的死因,只有裴凌,他像是一张白纸,猝不及防被卷进了一阵风雨里,还对危险浑然不知,他是这次凶杀案里最无辜的人。
怎么不可怜呢。
原晋溯又抬头看去。
裴凌已经出了门,他气色依然憔悴,昨夜虽裹着锦被入睡,但也总归是着了凉身体不舒服,现在还蹙着眉,在钟巳的搀扶下哼哼唧唧。但他今日又穿回了一身火红,头发也精心打理梳齐整了,倒是把他身周的那股病气削弱了些许,映照出脸颊红扑扑来。
他侧头听了听钟巳说的话,又看见了原晋溯在这边水榭正瞧他。
于是他嘴边扯开了一个笑容,朝着水榭这边奔了过来,衣摆袍边都飞起来,明艳华贵的少年美人,周身都笼罩在新生的日光下。
像春晓馆门前原晋溯第一次看见他那样。
怎么会可怜呢。
恭喜同床~
我们小裴就是这样一只胆小鬼捏[可怜][可怜][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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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东天难有神阙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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