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华殿。
原晋溯到时德清已经齐备了所有需要的东西,他站在窗棱透进来斑驳无边的光影里,看起来寂寞又萧索,像是所有人都在三月的雪融里迈向了下一春,他却还停留在记忆里的隆冬。
原晋溯有些不忍,走过去的脚步都放轻了些。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德清仍然在出神地转着拇指上的飞鹿,听见声音回过头,见到来人也没有什么波澜,平静地像一潭死水:“你来了。”
原晋溯朝他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子礼。德清很轻地皱了眉,不过最终也没说什么,只道:“你也在查宋裘案?”
原晋溯点头:“那位金阳尊主和宋裘之间有瓜葛,我需要知道宋裘的相关信息。”
这自然没有什么,德清给原晋溯的权力大得多,掺合进一个小官小案也无可厚非。只不过这个小案牵扯到了梨咏苑,才让德清多投递了几分眼神:“听说明裕把那个侍女送出去了?”
“是,”原晋溯直言,“她想要保全侍女,又想要案件继续查下去,不算难办但也不算简单。”
德清听后难得从齿缝间漏出一点笑声,他走到书架旁缓缓转动了一处不起眼地方的梅花鹿小雕,面前的书架便轰隆隆进行转动,一阵天崩地裂的震动结束后,两人眼前就现出了一条黑黝黝的隧道。
德清这时候说道:“她是个有想法的人,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随后抬步缓缓地走进了黑暗中,原晋溯没有犹豫亦跟在其后。他没有回答德清的话,只是思绪随着德清的话音飘远,回到了那一年宁宣宫门前的梨花树下。
彼时德清正精神失常被关在东宫里禁足。原晋溯在踏入宁宣宫前刚从东宫出来,他听德清对他说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想,神思恍惚,晃着晃着就到了宁宣宫。
先帝子嗣单薄,这一代也就只有德清和宁宣一双儿女,自小就极尽宠爱。但好在小小的宁宣并没有被养歪,她善恶喜憎分明,待人亲厚有礼,从不因身份贵贱轻人重人。那天见了六神无主的原晋溯,她甚至好心地请他进宫里休息一会儿。
原晋溯就在那个时候把德清那个猜想转述了出去。
宁宣倒也不算震惊,她与德清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自然懂德清骨子里的疯劲。她只是折了几支梨花枝赠给他,轻轻的声音和德清如出一辙:“宁宣志不如武曌,只痴心文墨,想行易安一道。原兄还是请回吧,我力有不足,若强行托付,怕最后只能栽种一支泣血的虞美人。”
原晋溯得了梨花,也得到了答案。
后来梨咏苑名声渐起,月衣娘子名扬四海,原晋溯被推向的道路就越发地晦暗和孤独,毕竟已有前人趟过了这条河,德清身形憔悴、生不如死。
又厚又闷的脚步声错落响起,二人之间再也无话,就在这样七拐九折之后走进了一间密室。
密室里没有什么家居摆件,只有一个小窗透出一点晦涩隐约的光。地上零零散散地堆了一些东西,都看起来有点年头了。朝着入口的正对面摆着一个祭台,上面端正放着一位故人牌位,周边有几束快接近腐朽的杨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间密室是一处避人耳目的灵堂。
再看那牌位,它立于此供人祭奉,面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刻迹,无名无姓。
“今日是他的忌日,”德清把带来的新沾露水的杨柳神情庄重地放在台上,目光沉在空无一字的牌位上,看得专注,“可我却总不肯相信他就这样离开了我。”
原晋溯没开口。
德清又道:“父皇从前说有他在,我便当不好这个皇帝。可是现在他不在,我在这个位置上却每日尽在煎熬。九龙案头的龙首,在没日没夜地吸食我的生气。”
德清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原晋溯:“晋溯,我的时间不多了。”
原晋溯无言,他沉默了许久,才送出一句:“陛下保重身体。”
德清的眼神便转为失望,形容枯槁的帝王幽幽叹了一口气,忽而又想起什么,摇着头感慨道:“当年我也是如你这般抗拒。”
只是抗拒最后也没有争来想要的结果。这话似乎也是德清在敲打他,无论他愿不愿意往前走,愿不愿意往上走,终究都会被推着拱着卷进漩涡里。景华殿之上的九龙案不会有无首的一天,亦不会放过每个身居其位的人。
原晋溯如今已然权倾朝野,距离九龙案仅一步之遥。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但好在德清也不想再在这样的话题上多纠缠。德清伸手温柔又小心地抚过牌位边缘,遗憾道:“当年我总想着要去一趟江南,可又总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放弃,我生怕自己的莽撞会害死他。可是现在,你说,如果我那时候去了一趟江南,会不会比现在好一些?”
这话德清每年都说,没去江南成为了德清一生的痛处。
多少年过去,东宫门前的杨柳早已枯败,满皇宫上下也找不到牌位供奉之人的任何痕迹。也许只有江南才能够寻到一点残留的雪泥鸿爪,可惜时过境迁、故人不在,德清也不愿意再去江南自讨苦吃。
原晋溯知道德清不需要回答,便也不作声,留德清一个人陷在往年的回忆里,默然良久良久。
-
李卓离开后,裴凌就心事重重地回了主院。他甫一进门,就见钟巳一脸神秘地凑了上来:“少爷,这有一封信,你要现在看吗?”
裴凌转过头:“又是信?”
迎着裴凌疑惑的眼神,钟巳显然更加疑惑:“又?”
裴凌顿时咳嗽了两声,伸手将信封接了过来。钟巳也在这时候挠着头进行解释:“这还是我出门的时候路边的天鹰卫悄悄递过来的,指定是给少爷你的。”
裴凌眉头一皱:“天鹰卫?”
钟巳非常单纯地点了点头。
裴凌又低头看向简洁干净的信封,这很奇怪。
天鹰卫的统领和主子都在他面前了,怎么底下的人还找他有其他事?
钟巳见他一脸空白,只好再回忆了一下送信人的细节,搜刮到了就小声提示道:“听说是少爷你的旧识,送信的人说,和少爷你共患难过。”
“……”裴凌又在脑海里转了半几圈,突然一道灵光闪过,被金阳人绑走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是方五。
搞明白之后,他坦然地拿起了信件,和郗明裕送来的信一起,都展开仔细看过。
奇异的是,来自宁宣宫的那封信上竟然有三种字迹,裴凌辨认了一会儿,才发觉其中一种最为熟悉,是原锦泱写下的;还有一种工整隽秀,和他今日见过的《东天阙》戏文抄本有些相像,应该是郗明裕写下的;最后一种字迹简直堪称狗爬,他眯着眼凑近瞄了很久,实在认不清,遂放弃。
这封信是约他今夜三更时分泊尹府西侧门见,虽然不知道原锦泱和郗明裕怎么就认识在一起了,但不出意料应该是她俩和这个不明身份的仁兄知道他被关在了泊尹府之后出于担心,约他一叙。
裴凌感动了。
裴凌热泪盈眶了。
狐朋狗友还是有狐朋狗友的情谊!
不枉他和原锦泱狗嫌狗地玩了十几年,不枉他和郗明裕一见如故梨咏苑一起听戏,不枉他和……和某仁兄有点缘分!
然而拆开另一封信件的下一秒,他扬起的欣慰的嘴角就僵在了半路。
方五传来的消息,竟也是在今夜三更府门外相见。
他想了想,那日梨咏苑对峙方五也在,难道是经历了那天的事情之后担心他的安危,所以想在今夜把他约出去问一问境地如何?
见他神色有异,钟巳理清前后因果,感慨道:“少爷,朋友太多也果真是一件烦恼的事情。”
裴凌:“……”
裴凌拧着眉地把两封信都收拾妥当了,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推断得有道理,便去书桌前提笔写了一封回绝信,语调尽量委婉,言明自己在波泊尹府也过得不错,亦不用为他忧心。
两相对比,对他来说,还是原锦泱那边更加重要。更何况原锦泱肯定也知道自家哥哥什么脾性,没准不是在担心他,此次来信,还有想跟他说的什么其他些重要的东西。
过了会儿,裴凌突然严肃地问:“泊尹府这么大,西侧门在哪儿?”
钟巳和他大眼瞪小眼:“……我不知道啊少爷。”
裴凌:“。”
-
月夜高悬。
裴凌纠结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告诉原晋溯信封的事情。这三人虽不知道为什么送信选择这么偷偷摸摸的方式,但这样的话应该是不想让原晋溯知道,保密工作不能在自己这里掉链子。
临睡前裴凌喝了一大碗君山银叶,抵住了安神香的效用,一直睁眼到隐隐听见更夫打更的声音,才悄么声地钻出了被窝。他走得匆忙,也没注意看屋里另张床榻上有没有人在。
约定的地点在西侧门,不过裴凌辨不清方位,好在他白日里特地拐弯抹角地问了一句,泊尹府的气派正门在南边,稍微推算一下,就能知道西侧门往哪里走。
他在主屋后悄无声息搭了一架长梯,准备从主屋的房顶上眺望一下正朱门的位置确定方向,这会儿轻车熟路,只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攀上了顶上琉璃瓦片。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幸好裴凌幼时总是跟着原锦泱一起翻墙捣瓦,夜视能力相当不错,他一仰头正要从梯子抬脚踩上瓦片,忽然注意到视线里有一抹浓重的黑影,间杂着几丝灿然的金色,在月夜下仿若流动的游鱼。
裴凌:“?”
裴凌的视线再往上移,就瞧见一张怎么也想不到的脸出现在今夜无边风流的月色里。
那张脸上的双目缓缓侧动,与他对上了眼神。
两人意外之地相遇,原晋溯却是一副无惊无喜的模样,甚至从容地遥遥传来了一句问候:“裴公子身手矫健啊。”
裴凌:“……”
裴凌只停顿了不到一刻,心道夜视能力太好也是个问题。他当什么也没有发生,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就要沿着梯子下去:“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小裴:求不偶遇原晋溯教程。
另一边。
等了许久不见小裴的小泱和小裕:“?”
——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徐志摩《再别康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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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吹皱一池春水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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