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惟之送别季未宁离去,两人在林荫道上并肩而行。
“餐厅里的事你不必在意,南湾项目已经接近尾声了。我父母希望你来京州担任贺家儿媳的角色,其实就是陪富太太们用餐闲聊,但我认为你不必委屈自己讨好她们,所以你可以安心留在港城工作,剩余事由我来处理就行了。”
林荫道上的阳光被浓密的枝叶剪碎,斑驳地洒在青石路面上。
贺惟之高大的身影确实为她隔开了部分阳光,投下一片移动的阴凉。
他的话语听起来是体贴的庇护,为她挡开了京州贵妇圈的无聊应酬和贺家父母明里暗里的压力。
餐厅里那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贺闻晟最后关于她父亲的暗示,温舒岚眼底冰冷的算计,还有贺惟之此刻看似周全的安排。
她微微侧头,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跳跃。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温婉,听不出丝毫波澜,“能留在港城专注于工作,自然是最好的。”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前方摇曳的树影上,看似随意地提起,“只是,我父亲那边……伯父似乎很关心他?”
她没有直接点破贺闻晟的威胁,只是将那份隐忧化作一个看似寻常的询问,抛回给贺惟之。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硝烟味。贺惟之的步伐没有丝毫迟滞,仿佛她问的只是一个关于天气的普通话题。
“父亲年纪大了,有时说话难免直白些。”他的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季伯父在港城根基深厚,为人处世自有章法,无需旁人过多挂心。你安心做自己的事就好。”
他“安心”两个字咬得清晰,像是一种承诺,又像是一道无形的界碑——界碑之内,是他承诺的“庇护”;界碑之外,是他定义为“无需挂心”的领域。
季未宁的心却并未因此落地。
他那句“无需旁人过多挂心”,既否定了贺闻晟干预的必要性,也轻描淡写地将那份沉甸甸的威胁推开,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句老人家的无心之言。
可季未宁太清楚了,那绝非无心。
贺惟之的回应,更像是在告诉她:只要她“安心”地待在他划定的范围里。那么,这份“庇护”就会延伸到她父亲身上。这份看似周全的“保护”,其边界和代价,此刻在她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踩着细碎的光影,与他并肩而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偶尔刺得她微微眯眼。斑驳的光影在青石路上缓缓流淌,季未宁踩过一片晃动的光斑,那灼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
贺惟之那句“安心”还悬在两人之间,像一层薄纱,既遮住了背后汹涌的暗流,也隔开了她试图探寻的目光。
“那就好。”她唇边漾开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温顺地承接了他的“庇护”,仿佛“无需挂心”真的卸下了她心头的石头。
风掠过树梢,枝叶沙沙作响,搅动着凝滞的空气,也吹动了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
她抬手将那缕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轻缓自然,指尖却在收回时不经意地拂过耳垂上冰冷的铂金耳环。
贺惟之似乎并未察觉她这瞬间的凝滞,他的步伐依旧沉稳,目光平视着林荫道的尽头,那里停着他的车,司机已恭敬地拉开车门等候。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肩线平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刚才替她隔开阳光的动作,此刻在她眼中,更像是在划定一片不容僭越的领域。
他给予的阴凉,便是她该待的地方。
“港城那边,你父亲的团队最近在跟的那个项目进展如何?”他忽然开口,话题转得极其自然,仿佛刚才关于她父亲、关于贺家意图的暗涌从未发生过。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半分试探,仿佛真的只是关心她的工作。
季未宁的心弦却无声地绷紧。
这看似寻常的询问,在刚刚结束那场“鸿门宴”的此刻,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提醒——提醒她“价值”所在,提醒她“安心”的前提。
她迅速敛起眼底的微澜,声音依旧温婉如常,带着职业性的清晰:“一切顺利,上周刚签了关键的合作备忘录,进入执行阶段了。”
她省略了其中某个环节遇到的微小阻力,那点波动在她看来完全可控,不值得此刻拿出来,成为他衡量“价值”的又一个砝码。
“嗯。”贺惟之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他替她拉开了后座车门,手臂虚扶在车门上方,姿态绅士。
“路上小心。”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的眼眸像平静无波的古井,映着她此刻温顺平静的倒影。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表象,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透,只留下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无声地笼罩下来。
季未宁微微颔首,弯腰坐进车内。
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摇曳的光影和草木的气息,也隔绝了他高大身影带来的无形压力。
车厢内冷气充足,带着皮革的淡香。
她挺直背脊端坐着,脸上温婉的笑意缓缓褪去,眼底只剩下窗外急速倒退地被切割成碎片的浓绿树影。
指尖在柔软的裙摆上轻轻蜷缩,刚才那缕被风吹乱的发丝,仿佛还残留着他目光扫过时带来的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
贺惟之站在原地拨通了一个电话。他对着电话那头吩咐道:“严密监视贺董的举动,如果他对季家采取行动,即刻向我汇报。”
“好的,贺先生。”
季未宁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依稀瞥见贺惟之挺拔的背影在阳光下凝固如雕塑。电话挂断,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车,步伐沉稳如常,仿佛方才那通电话不过是处理一桩寻常公务。阳光落在他肩头,镀上一层冰冷的金属光泽。
车轮碾过林荫道的青石路,轻微的颠簸中,季未宁缓缓闭眼。
港城项目那点被她刻意隐瞒的微小阻力,此刻在心头无限放大,成了他随时可用的筹码。
她不能坐以待毙。
车窗外的景致逐渐被城市楼宇取代,她睁开眼,眼底的温顺假象彻底剥落,只剩下满目疮痍。
贺家要的“价值”,她会用,但绝不是作为任人摆布的齿轮。
车子驶出贺宅大门,厚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贺惟之回京誉集团任职,助理宋宇在介绍完流程后赶到了公司大厅楼下,两列职员整齐列队欢迎,领头的刘经理上前搭话。
“贺总,欢迎您的到来。”
贺惟之面无表情地扫视刘经理,又瞥了眼身旁的宋宇,宋宇立刻心领神会。
“贺总不习惯这类欢迎形式,还请各位立即返回工作岗位,确保工作效率。”
刘经理颇感尴尬,只能赔着笑脸按吩咐行事。五分钟后,贺惟之抵达顶层的总裁办公室区域。最外围是总裁行政办公区,配有九位秘书;向内走是总裁专线接听席,穿过大门便是总裁办公室。一开门就是整面落地窗,能将整个京州的全景尽收眼底。
贺惟之还没急着入座,招了招手示意宋宇凑近。
“我要一批只听我的一个人的人员,我自己找,你帮我看着下面人的动向。”
宋宇点头后便退了出去,贺惟之随即着手处理事务。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杀鸡儆猴。
常兴文作为集团元老,追随贺闻晟创业的骨干人物,野心过于膨胀。近年来,他在审计和财务部门安插亲信,制造虚假账目,而贺闻晟因念旧情,对此事一直视而不见。
贺惟之的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叩击。
常兴文的名字在脑海中盘旋,带着一种陈旧纸张和铜锈混合的气息。这位跟随父亲打江山的元老,根须早已深扎进贺氏庞大的体系,盘根错节。父亲念旧,纵容着这棵大树的旁逸斜出,如今却成了他立足贺氏必须斩断的第一根朽枝。
他按下内线通话键,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波澜:“宋宇,让审计三部的陈总监带着‘南湾项目’的最终审计报告副本,立刻来我办公室。另外,把常兴文过去三个季度经手的所有关联交易备案调出来,一起送来。”
“是,贺总。”宋宇的回应迅速而利落。
等待的间隙,贺惟之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京州的繁华铺陈在脚下,车流如织,霓虹初上。
这片江山,父亲曾以铁腕与情义并重的方式驾驭,如今轮到他,情义却成了最大的掣肘。
他需要新的规则,以贺惟之的名义。
敲门声响起。
陈总监是个四十岁上下、戴着金丝眼镜、神情略显拘谨的男人,他抱着厚厚的文件夹走进来,恭敬地放在办公桌上。
“贺总,您要的资料。”
贺惟之没有转身,依旧望着窗外:“陈总监,‘南湾项目’的审计报告,你经手的?”
“是的,贺总。所有流程都严格遵照集团规范,报告副本也按您要求带来了。”陈总监的声音略有紧绷。
贺惟之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陈总监脸上,那无形的压力瞬间让办公室的空气凝滞了几分。“规范?”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常兴文副总负责的‘远峰科技’那笔八千万的研发费用转移支付,也是‘规范’?”
陈总监的脸色“唰”地白了,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那份最终审计报告里,关于“远峰科技”的款项,经过精心修饰,已看不出与常兴文的直接关联,只作为正常的项目分包支出处理。
他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总裁,会在第一时间精准地戳破这个被层层包裹的脓包。
“贺总……这……”陈总监语塞,眼神慌乱地躲闪。
贺惟之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修长的手指翻开那份关联交易备案,精准地翻到某一页,指尖点着其中一项:“去年第四季度,常副总个人控股的‘盛达咨询’,以市场评估顾问的名义,从‘南湾项目’账户支取了三百五十万。同期,‘盛达’的账户向‘远峰科技’注资三百四十万。这笔钱,最终流向了哪里?是研发,还是填了常副总在澳城赌场的窟窿?”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击碎了陈总监试图维持的镇定。他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这些被精心掩盖的路径,在贺惟之面前,竟如同透明。
“贺总……我……”陈总监的声音带着哭腔,“都是常副总……他逼我……”
“逼你?”贺惟之的声音陡然转冷,“逼你在审计报告上签字?逼你看着他把集团的资产当成私库?”他缓缓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陈总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是说,逼你收下他在浅水湾给你置办的那套公寓?”
陈总监如遭雷击,彻底瘫软下去,面如死灰。
他自以为隐秘的报酬,竟也被这位新总裁洞悉。恐惧攫住了他,比任何一次警告都更令人窒息。
贺惟之的眼神告诉他,这不是试探,而是斩钉截铁的宣判。
贺惟之不再看他,走回桌边,拿起内线电话:“宋宇,通知安保部,带陈总监去休息室‘配合调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触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常兴文的资料,声音沉稳而冷酷,“同时,以涉嫌职务侵占、伪造财务凭证的名义,向集团监察委员会实名举报常兴文。所有证据链,十分钟后我要看到完整的呈报材料。”
“明白!”宋宇的声音带着凛然。
电话挂断,办公室内只剩下贺惟之一人。他重新看向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如同棋盘上散落的棋子。
他拿起一枚代表“车”的金属镇纸,在掌心掂了掂。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常兴文,不过是棋盘上第一颗需要被吃掉的过河卒。
父亲念旧情留下的软肋,将由他亲手剜除。
贺氏这艘巨轮,需要的是新的舵手,新的规则,以及——绝对的控制。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贺惟之的时代,容不得任何蛀虫和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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