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皇家马场。
遍野的牧草褪去嫩青,迎风钻长,日光才刚冒头,顺着山势倾洒铺展,禁军骁骑营的将士们已操练了一个时辰,各自牵着马匹至阴凉处歇息。
演武原一角,一匹赤红小马突然蹿出,其色艳如流火,唯蹄冠处一圈耀眼的雪白,神态好奇雀跃,只是还未跑远,便口衔一紧,被人生生勒住。
身后持缰的少年一身玄衣,腕间护甲已卸,长袖挽至臂肘,露出一截强健的小臂,他双腿疾奔,借助缰绳凌空后翻,一只长靴稳稳踩进马蹬。
小马显然对此不悦,拖拽着他试图摆脱,少年就这般倒垂在马鞍一侧,随意扎起的发尾扫过面颊,拂过的却是一双分外张扬桀骜的眼。
他手中缰绳未松,如同爬树般轮番交替上攀,腰腹发力猛地挺身而起,另一长靴便跨过马鞍勾住绳扣,斜身跃上了马背。
缰绳甩动,他上身前躬,微夹马腹,人骑合一飞纵而去,掠过场边休憩的将士,马蹄踏起一阵尘沙。
扬了一个正在喝水的老兵一脸。
“呸!这臭小子!”老兵摔了水壶,牵起马绳就要去追。
被身旁人七手八脚拦下,“算了算了,他骑的那可是炽烈!你这寻常马匹追得上吗?”
老兵回头一看,颇有不甘,“这小子就仗着统领偏心,整日目中无人!他来了马场这些时日,可将咱们放在眼里?”
一人不忿道,“你休要污蔑统领!统领对他是器重了点儿,可从未有过偏颇,前几日还罚了他军棍!”
又一人满脸钦佩,“你们说他就这么带着伤,来了这才几日,还真将这马给驯服了,要我来,早给踢趴下了。”
那被扬了沙子的老兵沉哼一声,“依我看,那小炽烈根本就不服他,还真是什么人驯什么马,俩小东西傲一块儿去了!”
几人被这话逗得放声大笑。
一个太仆寺卫兵急急赶来,对着远处的凌夜行旗语,凌夜瞧见,驾马折回。
几人在旁只听到,“五公主传见。”
当今大梁皇帝——征武帝子女众多,可其中最受宠的,却不是德才兼备的几位皇子,而是眼下他口中这位年纪最小的五公主,萧云倾。
其母出身江湖,征武八年逝于宫外,虽未曾入宫,却颇受陛下敬重,仅留下这么一个血脉,小公主生得娇美,又自幼乖巧懂事,自然成了皇帝心头肉。
似马场这等粗犷之地,并不常见公主驾临,几人虽知那炽烈小马正是五公主所养,凌夜奉命驯之,却未料到公主会亲自前来。
十日之限已到,凌夜倒是知晓云倾今日会来,只是没想时辰会这般早,立即策马朝凉棚赶去。
云倾身旁仍是围簇着惠嬷嬷几人,与一众裙裳不同,小公主今日一袭利落的香叶色骑装,身姿芊拔挺秀,黑亮的长发高束,面容素净,未施粉黛,常日里遮掩的英气便展露无遗。
瞧见远处一人一骑的身影,她惊喜地跑出几步,同色的发带随风扬起,极尽灵动明媚。
凌夜乍一瞧清这抹身影,思绪蓦地恍惚。
他仓皇勒马急刹,翻身下来将小马拴至木桩,上前单膝跪地,“见过公主。”
却见那双精巧的小长靴欢快地略过他而去,“这就是那匹炽烈马驹!果真威风漂亮!”
自打她上月收到这马,便一直将其养在宫外,她不便出宫,还是头一遭见到。
凌夜错愕回头,见公主忽视自己,默默地起身。
一道清朗声音从旁传来,“公主殿下也是来跑马的吗?”
他最先看去,来人他认得,是户部谢侍郎幼子,谢明暄。
云倾诧异侧首。
搭话之人一副贵公子模样,容貌俊秀,瞧来与她年岁相仿,拱手自报名讳。
“前几日有幸入宫为公主庆生,遥望过公主一面,没想公主也会骑马。”
云倾十五岁及笄生辰,皇帝大设宫宴庆祝,除却皇室中人,更邀宗亲重臣及其亲眷,排场盛大堪比节庆,五公主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可见一斑。
只是那日来人实在太多,云倾着实难以记清,且这马场,非持皇族令牌者不可入内,她名下这块儿都是特意寻太仆寺批制。
可这人既出自谢氏,她心中便有了数。
“那日晚宴,曾见谢公子与我三皇兄说话,云倾记得,我不会骑马,只是来这儿散心而已。”
谢明暄那晚确实与三皇子交谈过,他听公主竟然注意到了自己,心生得意,瞧向那小马驹道,“这是公主养的马吗?这马体态匀称,毛色稀有,一看便是上等宝马!”
云倾含笑,显然他并不认得炽烈,“公子慧眼。”
谢明暄又提议,“公主若有兴致,在下愿意教公主骑马。”
云倾客气道,“这等小事,便不劳烦谢公子。”
“公主言重了,”谢明暄说着就要去解缰绳,“能为公主效劳,是在下荣幸。”
却还未靠近几步,那小马忽然踢踏起来,双耳后拧发出沉促气声。
他当即步子一顿。
云倾急忙相拦,“公子当心,这马性情暴烈,莫要轻举妄动。”
谢明暄面露讪色,云倾又道,“我带了人教我,当真无需谢公子辛苦。”
她朝后吩咐,“凌夜。”
凌夜应声上前,路过谢明暄时眼尾淡淡上扬,轻松解开小马缰绳,小马仍是轻轻踢踏,却明显比方才平静许多。
云倾礼貌告辞,谢明暄见此,只得不甘退去一旁。
凌夜知道了云倾是要学骑马,牵着小马恭声道,“公主请上马。”
可有了谢明暄方才那幕,云倾亦有些不敢靠近。
凌夜瞧出来了,“公主放心,它不会伤您。”
云倾素来果敢,听此便往前凑了凑,小马竟真的不见烦躁,只是鼻孔缩起嗅了嗅,还放松了双耳。
云倾惊奇,便又试探着去踩马镫,这一抬腿才发现,“我踩不到!”
小马才刚满三岁,却已近成年马身高,云倾站在它身旁,小长靴根本够不着马镫。
凌夜也是未曾料想。
他低头打量云倾头顶,又瞧这小马,一手翻转几圈勒紧缰绳,另一手展平伸给她,径直蹲下身去,“公主踩着属下的肩,属下托您上去。”
云倾看向仰望着自己的人。
并非是她介意扭捏,只是他区区四等小侍卫……这身手也不知能否撑得住自己。
但她骑马心切,心一横便握了上去,长靴先踩上他宽拔的肩。
另一手摸到马鞍扶手,凌夜见她已准备好,肩手同时发力将她撑起,云倾随这动作灵巧地腾空一跨,翻上马背。
小马也未曾闪躲分毫。
云倾欣喜,“成了成了!我上来了!”
记忆中似是在幼时被人抱上过马背,画面已模糊,这般高坐的感觉却仿若从未陌生。
凌夜认真地将她的小长靴放进马镫。
“公主手中攥紧,别处放松就是,属下牵着它走。”
云倾兴奋点头,小马便缓缓动了起来。
凌夜边留意小马情绪,边给云倾讲授要领,见她处在兴头,状作不经意问起,“炽烈马只生于北境,如此纯正更是难求,公主是从何处得来此马?”
云倾果然未作计较,“是我四皇兄送我的生辰礼,据说就是他年前从北境觅得,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凌夜暗中思量,面色如常,只道,“公主过奖。”
这小马这几日跟着凌夜,日日逐影追风,已是跑惯,今日忽地慢行,颇有些不适。
云倾只挪动一下身子,它便以为收到指示,当即撒欢儿跑了出去。
云倾惊呼一声,手下死死攥着,身侧凌夜亦没有松绳,被它拖拽着向前,脚尖轻点几步便借力追上,身子后仰,小马便被迫转了个弯儿,踏步停了下来。
云倾惊魂未定,只觉一切都在须臾之间。
凌夜却习以为常,“这马年纪尚小,又性情跳脱,常常出其不意,公主切忌心慌,只需向后勒绳,坐稳身子,反复夹松马腹,便能使它停下。”
云倾用心记着,又忆起方才的谢明暄,才想起来问,“这小马如此难驯,不许旁人靠近,对你都不十分顺从,可与我才第一次见,怎么就容许我骑上来?”
凌夜被问到此,面上才稍稍有了不自在。
他似是解释,“炽烈虽桀骜难驯,却极其认主,且只认一人,这是公主爱马,属下不敢借机抢占,驯服之前……便先给它闻过了公主的味道。”
“我的味道?”云倾莫名其妙,低头自己闻了闻,“我有什么味道?”
凌夜也悄悄闻闻,语声渐弱,“公主身上有糖的味道。”
云倾惊觉。
她曾听闻,身手高强之人,五感亦比常人灵通,这小侍卫懂得如此之多,只消十日便将炽烈牵制到这种地步,还能闻出她身上的糖味儿。
“你不是四等侍卫吗?”
她突然发问,凌夜懵然抬头,“属下是啊。”
云倾冷声,“为何身手比我想象得要好?”
便见他神色一顿,似是比方才还要窘迫,只是迫于自己威压,才不敢不答。
“去岁考核,属下已升到一等,只是、”
他小心瞧她一眼,耳畔泛红,“只是属下不服管教,屡次顶撞营主,又被统领降了下来。”
云倾:……
她着实没想到是这个缘由。
此时再细瞧他眉眼,桃花眼眼尾天生上挑,若朝人看去,便像是带着几分不屑与鄙夷,唯独在望向她时,会这般刻意地低垂收敛。
原来他是这般难驯的性子。
倒与这小马极像。
云倾扑哧一笑,便见他耳尖更红。
这般走走停停围着演武原绕了一周,又回到凉棚,云倾命他扶自己下马,惠嬷嬷几人围上来给公主递水擦汗,云倾稍作休整,才回头看向身后的人。
凌夜已将小马拴好,与它并肩而立,颇有些紧张。
虽说是顺利骑乘,可中途毕竟出了岔子,也不知能否过关。
云倾没忍住又是一笑,脆声道,“还愣着什么,还不快过来拜见!”
这般突如其来,凌夜当真惊愣几息,方回过神来。
他难掩激动,近前右膝点地,从怀中掏出公主令牌呈上,“属下谢公主成全!今后定唯公主所命,护公主周全,誓死尽忠!”
云倾满意地正要接过,察觉他手臂似在颤抖,顺着瞧去,竟自袖口挽起处瞥见一大片淤青。
她一把抓过令牌,当即命道,“将你上衣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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