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载春秋如月江水逝,那场焚尽皇城的紫雷仍烙在流民梦里,天乾国的青旗插遍十三道,却压不住南方暗涌的潮声。灵泉县的画舫依旧夜夜笙歌,灯火彻夜通明,桨声灯影里,人流如织,仿佛无声地嘲笑着王朝的更迭。
晨雾氤氲,裹挟着河水的腥气与码头特有的驳杂气味。洛长离蹲在湿滑的青石码头上,就着一小撮咸涩的腌菜,啃完了最后一口粗粝的麦饼。
饼渣混着微凉的河风咽下,刮过喉头。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已然舒展挺拔,唯有那双总是微弯、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还留存着在市井底层摸爬滚打淬炼出的机敏与狡黠。
他目光扫过河面,习惯性地数着帆影:三艘高耸的贾家楼船正在卸下苏锦杭缎,两艘官船气势十足地横亘在最佳泊位,查验着盐引关书,另有十几条乌篷小船如游鱼般在巨舶的夹缝中灵活穿梭,讨着生活。
他从北地流浪而来,在这南国水乡吃着百家饭长大。虽是浮萍之身,却难得地能读会写,心思玲珑,县学里几位惜才的老先生对他颇多关照,许他在学堂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陋室暂栖身檐。平日里他就在学堂打杂,洒扫庭除,擦拭书案,得以旁听授课,浸染文墨,心中常有不为人知的感悟。
为了糊口,八年来他干的活计杂如牛毛,最近则在本地船帮挂名,主要为灵泉巨贾贾家跑腿运送些零散货物,偶尔也接些载客渡河的零活。
“长离!丙字泊位!”管事的破锣嗓子惊飞了觅食的白鹭。
洛长离舔掉掌心的饼渣,轻巧地跃上自己的乌篷船。八年光阴把这个当年从京城逃出的小童,打磨成了天泉道最灵巧的小工。竹篙在青石上轻轻一点,小船便如游鱼般滑向那艘最豪华的楼船。
京城的那段记忆,洛长离从来不愿意主动想起。
“听说了吗?官府又斩了三个白氏余孽。”船中一位穿云纹锦袍的公子哥的议论让洛长离放慢了动作,“使令大人亲自监斩,说是有个还是前朝翰林......”
“慎言!”公子哥的同伴紧张地看了眼撑船的洛长离,谨慎道:“新朝律法,妄议皇室者杖八十。”
洛长离适时地偏过头,目光投向两岸烟雨朦胧的粉墙黛瓦,仿佛全然沉浸在水乡春色之中。
“船家,去醉仙楼。”那公子哥抛来几枚铜钱。洛长离信手接住,铜钱尚带着对方的体温,他耳力极佳,捕捉到他们后续的低语:“……喂,你可听说,贾家那位公子哥儿放出风声,悬赏百两白银寻个胆大的向导,说是要探一探那青冥山里的‘白发罗刹’……”
百两白银!洛长离的心猛地一跳,这足以让他安稳许久。
“白发罗刹?甚么来头?”
“传言愈发玄乎了,说那青冥山深处有一片地界,终年冰雪不化……”
公子哥打了个寒颤,“胡扯,这都仲春时节了,哪来的皑皑白雪?”
“信不信由你。贾公子本人此刻就在醉仙楼招揽人手,你若有胆,自去报名便是。”
“罢了罢了,我还想多逍遥几年呢……”
次日清晨,贾府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已聚集了三十余号形色各异的人物。有背负猎弓、面色黝黑的山民,有手提钢刀、眼神精悍的镖师,还有几个身着道袍、手持罗盘的江湖术士。洛长离穿着一件不知从何处淘换来的旧羊皮袄,将自己隐在队伍最末尾,默不作声。
“就只这些货色?”一声略显骄纵的喝问传来,贾浩元骑着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出现,镶嵌着宝石的马鞭随意地指向众人。这位灵泉首富的独子,裹着银光闪闪的狐裘,腰间玉佩莹润生光,一身行头贵气逼人,倒像是要去郊游而非探险。
管家忙不迭地凑上前,满脸堆笑:“少爷,都是十里八乡挑出来的好手。尤其这小伙子,”他指向洛长离,“别看他年纪轻,可说是摸透了青冥山的每一条沟坎。”
贾浩元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洛长离,他身边几个从外地闻讯而来的彪悍之徒立刻嗤笑出声:“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提得动刀吗?别吓尿了裤子!”
洛长离不恼不怒,只朝众人抱拳一圈,朗声道:“青冥山乃灵泉县要地,然山中异象频发,乡民苦所谓‘白发罗刹’久矣。今贾公子慷慨悬赏,召集四方豪杰欲为民除害,在下虽力薄,亦愿尽一份绵力,略尽向导之责。”
贾浩元闻言,倒是挑眉“嘿”了一声,来了点兴趣:“你亲眼见过那白发罗刹?”
“只见过她留下的痕迹。”洛长离应对从容,不卑不亢,“上月替药铺送药材至山口,曾见整片松林无端冰封,寒气刺骨,绝非寻常……”
“好!就你带路!”贾浩元马鞭倏地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意气风发,“本公子倒要亲眼瞧瞧,是什么山精鬼怪,敢在我贾家的地头上兴风作浪!”
“贾公子,那赏钱……”洛长离适时提醒,面露恰到好处的窘迫与期待。
贾浩元嗤笑一声,鄙夷之色一闪而过,随手从钱袋里抓出一把碎银,看也不看便抛了过去:“赏你的!好好带路,少不了你的好处!”
洛长离双手疾出,稳稳接住,指尖迅速一掂量,心中已有数,脸上顿时绽开满足而谦恭的笑容。
队伍逶迤入山。洛长离一马当先,在前引路。初春的山林,本该是草木萌发、生机勃勃的景象,然而越是深入,周遭却愈发显得死寂凋零。当涉过第三条山涧时,队伍里最老练的那位猎户猛地停住脚步,脸色凝重:“不对!”
洛长离蹲下身,指尖触及溪水,水面竟覆盖着一层异常坚硬的薄冰。时值仲春午后,日光正暖,此等景象,绝非天成!
“装神弄鬼!”贾浩元不耐地猛踹了一脚冰面,冰层纹丝不动,“都给我继续走!谁敢拖延,休怪本公子不客气!”
又行半里之地,林中已彻底听不到鸟鸣兽语,唯有众人沉重的呼吸和脚步声。洛长离忽然抬起手臂,示意队伍停下——前方十丈开外,一片松林赫然在目,每根松针都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凌,在透过林隙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诡异的光芒,宛如水晶丛林。
“少、少爷……”那老猎户牙齿咯咯作响,“这地方……邪门得很啊……”
贾浩元却反而兴奋起来,“唰”地抽出腰间的华丽佩剑,剑指前方:“怕什么!给我搜!把那装神弄鬼的东西揪出来!”
搜?面对这违背时令的森然冰雪,谁还敢贸然前进?队伍一阵骚动,不少人已面无人色,双腿战战。
就在这时,密林深处猝然传来一声枯枝被踩断的脆响!洛长离浑身寒毛瞬间倒竖,那是他多年混迹险境养成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警告还未出口,一道巨大的白影已如闪电般从侧翼扑出,瞬间将队伍末尾的一名镖师扑倒在地!
“大虫!是大虫!”有人失声尖叫,声音变调。
但这绝非寻常山君。这头巨虎通体毛发如雪,体型竟壮硕如牛犊,森然獠牙上寒芒闪烁,挂着冰碴!
“结阵!快结阵!”镖头到底是经验丰富,强压惊骇,大吼着挥刀迎上。然而猛虎迅捷,镖头未能伤其分毫!猛虎咆哮一声,扭头便咬住镖头的手臂,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响起,整条手臂应声而断。
场面顿时大乱!惊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交织一片。
混乱中,洛长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已被吓傻、呆立当场的贾浩元,奋力滚到一旁巨大的山石之后。他反手摸向腰间,只摸到那柄从药铺借来、用于防身兼开辟山路的小药锄。
“救…救我……”贾浩元瘫软在地,华贵的狐裘上沾满冰晶,嘴唇冻得发紫,浑身抖如筛糠。
洛长离迅速扯下自己身上的旧羊皮袄,紧紧裹住他,低喝道:“憋住气!”话音未落,他抓起地上一把干燥的松针,飞快地取出火石引燃,奋力将燃烧的松针团掷向那正在逞凶的猛虎!
火焰触及猛虎的刹那,那巨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痛苦嘶吼,攻势为之一滞,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走!”洛长离趁此间隙,咬牙将几乎瘫软的贾浩元扛上肩头,朝着来路发足狂奔!身后凄厉的惨叫声和猛虎的咆哮声不绝于耳,他不敢回头,拼尽全力,直到冲下山林,看见熟悉的官道,才力竭般地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两人不知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多久,直至县衙的大批衙役闻讯赶来增援。贾家家主贾千淳爱子心切,更是亲自带着大批精锐家丁,风尘仆仆地赶来。
洛长离撑坐起来,心有余悸地回望那片此刻看来寂静得可怕的山林。空气中弥漫的丝丝寒气,依旧刺痛着他的皮肤。
这股寒意……竟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熟悉感。
像极了八年前,在那座冰冷彻骨的前朝深宫禁地之中,所感受到的、深入骨髓的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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