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江如一条奔腾的巨龙,自西向东咆哮而来。当其汹涌的江水进入天泉道地界时,却被这片肥沃土地无限包容,水流渐缓,如同母亲的臂弯,温柔地灌溉着两岸无垠的稻田。
无数支流如同大地的经脉,纵横交错,覆盖天泉全境,形成了河网密布、舟楫往来的盛景,商运发达,物阜民丰,共同孕育了月南地域闻名遐迩的“富庶水乡”。
灵泉县,正是这天泉水系的心脏,境内水路的转运中枢。月江在此处蜿蜒三拐,天然的将天泉道划分为江北、江南、江东三大区域。
而江北之地,与北方的开阳道接壤,扼守着南北交通的咽喉要冲。此处的荆县,更是重中之重,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军事重镇。其两翼的青川县与渊县,如雄鹰之双翼,构成坚实的掎角之势,牢牢卡住三江地区的门户,战略地位举足轻重。
“龙盘荆县,虎据三江”——昔日神月朝开国大将军白羽巡视至此,曾发出如此慨叹,足见其形胜之势。
荆县县衙后院,却是一派与外界紧张局势格格不入的奇异景象。
荆县司使何晨光正赤着双脚,在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走着一种古怪而缓慢的步伐,时而如老龟负重,时而如鹤涉浅滩。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四名身着轻纱的侍女,手中捧着冰镇瓜果、香茗汗巾,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怠慢。
乍看之下,何晨光只是个头发灰白、身材瘦小的普通老者。但若细看,便会发现他那双铜铃般的大眼开阖之间精光四射,炯炯有神。他举手投足看似随意,却透着一股干净利落的狠劲,步履沉稳异常,完全不像一个年过半百之人。
一套古怪步伐走完,何晨光略显疲惫地在院中凉榻上一歪,一只脚随意地翘在榻上。他只需一个眼神,侍女们便心领神会,恭敬地上前为他打扇、将剥好的冰镇葡萄喂入他口中。
“大人!喜讯啊!天大的喜讯!”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后院的宁静。县丞王有为扯着嗓子,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来。
何晨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侍女们退下。
“老王!”他拖长了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有事说事,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大呼小叫、惊惊乍乍的?成何体统!”
王有为赶紧停下脚步,深深一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是是是,下官失态,下官该死,惊扰大人清修了。”他嘴上告罪,动作却不停,很自然地凑上前,拿起自己的折扇为何晨光扇起风来。
“大人,刚传来的消息,归月军那些叛逆偷袭我县,已被我军成功击退!”王有为的声音压低了,却掩不住其中的兴奋,“大人您真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啊!如今灵泉县遭了黑天匪的大劫,钟使令被撤职,这天泉道使令一职暂时空缺。以大人您如今手握三县之地,麾下雄兵数万的威望,这使令的位子,岂不是您囊中之物?”
何晨光眯着眼听着,显然极为受用,却偏要故作深沉,装模作样地斥责道:“老王!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我等皆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所思所想当是为国分忧,为民解难,岂能整天只惦记着升官发财这等俗物?”
“那是那是!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肤浅了!下官谨记大人教诲!”王有为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何晨光这才满意地哼哼两声,彻底放松下来,斜靠在榻上,甚至脱了上衣,露出虽瘦削却颇为精悍的上身,伸了个懒腰,连打几个哈欠。
“不过话说回来,”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归月军这次偷袭,倒也算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们大张旗鼓围攻灵泉县,吸引各方注意,没想到真正的目标,竟是咱们这荆县。”
他猛地一捏拳头,在空中狠狠一挥,带着一股狠戾之气:“可惜啊,那群逆贼打错了算盘。他们没想到,青川和渊县早已在我何晨光的完全掌控之下。我稍作布置,略施拖延,他们那点人马立刻便陷入三面合围之势。嘿嘿嘿……”
“大人用兵如神!简直堪比古之名将!”王有为立刻送上马屁,手中扇子扇得更殷勤了。他迟疑了一下,又低声道:“不过大人,此次归月军虽败,但他们……他们居然俘虏了公主。现在巡道使蒋宪蒋大人那边可是炸了锅,连发急令,传檄各县司使,要求即刻出兵,协同征讨归月军余孽,救回公主。”
“呸!”何晨光啐了一口,满脸不屑,“天策七卫?吹得天花乱坠,还不是一群银样镴枪头。堂堂公主殿下,居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掳走了?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无奈:“出兵?征讨?哼,说得好听。不过是借着由头,行铲除异己之实罢了。如今月北刚定,朝廷这是迫不及待要把手伸到我们月南来了。唉,我想要顺顺当坐上这天泉道使令的位置,眼下还不得不先低这个头,应付一下。”
他摆摆手,吩咐道:“这样,老王,你让杨指挥使点齐三五千人马,做做样子,出去巡弋一番,应付一下蒋宪的差事。顺便……”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幽光,“帮我好好打听一下‘黑天军’最近的动向。”
“黑天军?大人,您是说……黑天匪吧?”王有为下意识地纠正道。
何晨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冰冷地扫了他一眼。
王有为吓得一个激灵,立刻识趣地闭上嘴,躬身领命,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
与此同时,临华县内外,却笼罩在一片悲怆与肃穆之中。
归月军虽最终击退了黑天匪的伏击,但自身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粗略清点,伤亡高达两千余人,阵亡者的遗体被草草安葬。而后续传来的军情更令人心痛——派往奇袭荆县的三千精锐,竟遭万人合围,苦战之下,仅有二百余伤痕累累的士卒逃回。
整个临华县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悲壮的氛围弥漫在空气里。
李晓月强忍悲痛,为所有在此次行动中牺牲的将士们举办了一场迟来的集体葬礼。她率领临华县内所有归月军将士,白衣缟素,肃立于新起的坟茔之前,祭奠英魂,誓言复仇。
洛长离独自一人坐在营帐边缘,望着远处连绵的新坟,心情沉重郁闷。这几日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让他一时难以消化。他下意识地晃了晃不知从哪找来的一个酒葫芦,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心地嘬了一口。辛辣劣质的液体瞬间灼烧着他的喉咙,他猛地吐了出来,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呛出来了。
“咳……咳咳……好难喝……”
“你才多大年纪,就学人喝酒?”一个清越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在他身后响起。陈琦婷不请自来,悄然站在了他身边。
洛长离不服气,猛地站起身想争辩,却发现陈琦婷特意站直了身子,微微昂首,带着一丝挑衅的笑容看着他——她竟然比他还高出半个头。
因她在之前对抗黑天匪的战斗中表现出色,甚至奋力拼杀,赢得了不少归月军士卒的敬佩,李晓月便解除了对她的严格门禁,允许她在一定范围内活动,但仍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
“怎么?不服气?”陈琦婷双手叉腰,洋洋得意地看着他。
“哼,擅自闯入别人营帐,你这位皇家公主的礼节可真是不敢恭维。”洛长离没好气地回敬道。
“哟,还真是得了便宜就卖乖。”陈琦婷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证据呢?拿来给我看看。”
“什么证据?”洛长离装傻。
“那日你可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朝廷勾结黑天匪,铁证如山’。”陈琦婷学着他当时的语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居然还记得……”洛长离十分不爽她那种居高临下的高傲姿态,摇头笑道:“但我凭什么要给你看?”
陈琦婷咬咬牙,捏紧了拳头,似乎想动手,但仔细打量了一下洛长离结实的身板和那股混不吝的气势,估摸着自己可能打不过,只好悻悻然放下手。
“那你待如何才肯给我?”她耐着性子问。
“这个嘛……”洛长离眼珠一转,存心要她难堪,随口戏谑道,“你若亲我一下,我说不定一高兴,就给你看了。”他本以为这位心高气傲的公主会立刻羞愤离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陈琦婷只是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和狡黠。她猛地伸手抓住洛长离的衣领,向自己身前一拉,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脸颊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那触感温软而短暂,却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劈中了洛长离。
他整个人如同被点了穴道般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疯狂地擂动,仿佛要跳出胸腔,脸颊瞬间红得发烫。双腿一软,竟“噗通”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狼狈不堪。
陈琦婷迅速后退一步,下意识地轻轻抚过自己的朱唇,如玉的面颊也飞起了两抹红晕。那一刻,她眼中锐利的光芒被一种罕见的柔情似水所取代,娇媚的姿态与她平日里的干练潇洒截然不同,竟让坐在地上的洛长离看得有些目眩神迷。
这公主……细看之下,当真是风华绝代,竟不逊于师傅……
“哎哟!”后背传来的几丝轻微刺痛让洛长离猛地回神,他反手摸去,拔下了几根不知何时扎在上面的细小银针。不用猜,肯定是师傅的手笔。他讪讪地、有些腿软地爬了起来。
陈琦婷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那点暧昧气氛顿时消散不少:“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堂堂男子汉,一诺千金。现在可以把证据给我了吧?”
话已至此,洛长离再也找不到理由推拒,只得磨磨蹭蹭地走到床边,从包袱里翻出一封有些皱巴巴的信函,递了过去。
“这是从一个叫莫真的黑天匪头目身上搜出来的。”
“莫真……”陈琦婷接过信封,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这个名字……好生耳熟。”
她迅速展开信纸,目光扫过内容,当她的视线落在信末的落款和那枚清晰的官印上时,她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严肃,手指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几乎要将信纸捏碎。
“黑煞拳莫真……我想起来了!”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洛长离,“此人在江湖中凶名极盛,是黑天匪核心的五大高手之一。你……你能战胜他?”
洛长离苦笑摇头:“是师傅出手料理的他。”
陈琦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仔细审视那封信。她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要穿透纸背:“门下省内使台的印鉴……还有巡道使蒋宪的官印……好,好得很呐!没想到一个流窜于山林之间的巨匪,竟能与朝廷中枢要员有此等勾连!”
她语气中充满了震惊与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若莫真此次‘建功’,便可被招安,摇身一变,成为朝廷新任的天泉道都指挥使。”洛长离分析道,“我看这黑天匪内部也绝非铁板一块。莫真屠戮贾府,或许就是他向朝廷递交的‘投名状’。恐怕黑天匪高层其他人,都未必知道莫真已被秘密招安了。”
“此乃其内部倾轧分化之兆,正为我们提供了可乘之机。”陈琦婷心情复杂难言,“至于朝廷竟果真与这等下三滥的匪徒勾结……我虽早有猜测,但亲眼见到实证,依旧觉得……齿冷。”她身为公主,感到一种深深的耻辱。
“你身为天乾的长公主,居然对此毫不知情?”洛长离对此感到十分惊讶。
“父皇……行事愈发莫测深沉。”陈琦婷眼中闪过一丝黯淡,语气有些涩然,“而且,他近年来越发不喜我过多干涉朝堂军政之事。”
“如此看来,此次朝廷南下,‘黜置使’蒋宪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和执行者了。”洛长离推断道。
陈琦婷沉默地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判断。
“不管你们内部如何争斗。”洛长离看着她沉思的模样,忍不住带上一丝嘲讽,“如今北方既定,朝廷下一步定然是要彻底扫平南方六道,完成一统。黑天匪,不过是你们用来搅乱局势的一枚棋子罢了。若是顺其自然,最终依旧是你们陈氏坐稳这江山。公主殿下,您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愁眉不展呢?”
“多行不义,反受其咎。”陈琦婷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炬,直勾勾地逼视着洛长离,语气异常严厉,“洛长离,你自诩聪明,难道目光就如此短浅,只甘心局限于你眼前看到的这一亩三分地,只满足于知晓‘是谁’,而从不去想‘为何’与‘将来’吗?”
“哼,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洛长离毫不退让的反唇相讥,“你们陈氏得位本就非正,行事更是狠辣诡谲,如此朝廷,迟早覆灭!如今我既已是归月军一员,便绝不会坐视你们天乾朝廷继续倒行逆施!”
出乎洛长离意料的是,陈琦婷闻言,并未勃然大怒,反而以一种极其复杂、甚至带着几分欣赏的目光重新打量着他。
“很好。”她忽然开口,语气变得冷静而决断,“我心中有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若操作得当,或许能以极小的代价,做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此事……或许仅凭你我二人之力,便有成功的可能。”
“哦?”洛长离被勾起了好奇心,“洗耳恭听!”
陈琦婷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彻、底、剿、灭、黑、天、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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