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山深处,积雪已没过脚踝,每一步都陷落沉重。洛长离的呼吸在清冽的月光下凝成急促的白雾,身后追兵的咒骂与马蹄践雪声如影随形,越来越近。
“狗娘养的小杂种!”莫真暴怒的吼声震得林间积雪簌簌落下,他一拳轰断一棵碗口粗的松树,扫清道路,“放箭!给老子把他射下来!”
亲兵们慌忙张弓,几轮箭矢嗖嗖射向在林木间灵活穿梭的身影。然而在山林这等复杂地形,洛长离如同归家的狸猫,借助树干、岩石轻易避开致命的攒射。
越往深处,空气愈发酷寒。明明是初春时节,此地却银装素裹,泥地覆着厚厚的冰晶,仿佛踏入了一个时空错乱的冰雪结界。这诡异的景象让杀人不眨眼的莫真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他下意识地觉得,那小子故意将他们引入此地,绝非无的放矢。
洛长离见追兵脚步略有迟疑,趁机手脚并用地爬上一根半人高的粗大树桩,焦急地四处张望。
他深吸一口气,将两指含入口中——
“咻——!”一声悠长尖锐的口哨骤然划破死寂的山林,回荡在冰谷之间。
回应很快到来。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如同惊雷般炸响,震得枝头积雪轰然崩塌!
莫真瞳孔骤然收缩,厉声喝道:“列圆阵!火把!快把火把都聚起来!”
然而命令刚出口,一道巨大的白影已如闪电般从侧翼密林中扑出!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瞬间将两名靠外的亲卫连人带甲撕成碎片!那冰虎体型硕大远超寻常山君,一双兽瞳在月光下燃烧着幽蓝的鬼火,妖异骇人!
“畜生!找死!”莫真怒吼一声,竟不闪不避,抡起那双足以开碑裂石的铁拳,悍然与冰虎正面冲撞!他的亲卫们也皆是悍勇之辈,迅速结阵,刀剑并举,拼命砍向猛虎,然而难以造成致命伤。
洛长离趁机缩到一块巨岩之后,屏息看着下方这场人与兽之间最原始、最惨烈的搏杀。
猛虎咆哮着,撕咬拍击,转眼间又咬碎了第六个亲卫的头颅。但也正在此时,莫真终于抓住了它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微小破绽,凝聚全身功力的一拳,如同重锤般狠狠轰入猛虎大张的血盆巨口!
“咔嚓——噗嗤!”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与血肉模糊声同时响起!猛虎的颅骨被刚猛无俦的拳劲生生击穿,但它垂死的反击也凌厉无比,巨爪狠狠拍在莫真腹部,撕开一道可怕的伤口,肠子几乎都要流出!
还不等莫真喘息,第二只、第三只猛虎的咆哮声已从不同方向接连传来!剩下的亲卫们在绝望中接二连三地倒下。莫真双目赤红,竟以莫大的意志力用手托住流出的肠子,用腰带死死扎住腹部伤口,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死战不退!
洛长离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血腥场面让他胃里翻江倒海,触目惊心。
不知过了多久,嘶吼声、咆哮声、惨叫声渐渐平息。
三只庞大的猛虎倒在血泊中,失去了生机。三十多名黑天匪精锐无一生还,残肢断臂与虎尸混杂在一起,将雪地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莫真摇摇晃晃地站在尸山血海之中,肠子从草草捆扎的伤口处滑出少许,他喘着粗气,如同濒死的野兽,怒目环视四周,发出嘶哑的咆哮:“小……杂种……给老子……滚出来!”
他猛地呕出一大口污血,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呼吸如同破风箱般艰难。
岩后,洛长离的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药锄。看着莫真已是强弩之末,他心跳如鼓,一个念头疯狂涌现——补上最后一击!
他强忍着恶心与恐惧,踏着粘滑的残肢和冰冷的血泊,一步步忐忑地靠近。在莫真模糊的视线中,他举起那柄沉甸甸的药锄,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莫真的天灵盖狠狠砸下!
然而,垂死的猛兽最为危险!
就在药锄即将落下的瞬间,莫真猛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仅存的力量凝聚在右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重重击打在洛长离的胸口!
“噗——!”
洛长离只觉得双眼一黑,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强大的冲击力让他像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在地上连滚数圈,后背狠狠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才停下。震落的积雪瞬间将他大半身子覆盖,雪白中迅速洇开刺目的鲜红。
“咳……小杂种……江湖……凶险……你……居然……这么容易……就信了……”莫真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发出嗬嗬的邪笑,吃力地用手撑着地,朝着洛长离的方向一点点爬来,距离在缓慢而致命地缩短。
洛长离瘫在雪地里,胸口剧痛,眼前发黑,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没有力气恐惧,没有力气思考,他耗尽最后一丝意识,感觉整个世界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
洛长离是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中醒来的。
胸口仿佛被千斤巨石反复碾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看到一片柔和而冰冷的冰蓝色微光在眼前幽幽浮动,驱散了部分黑暗。
“醒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如冰泉滴落玉盘,清澈却不带半分人间温度,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洛长离缓缓侧过头,视线艰难地聚焦——
一位白发女子静立在不远处,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她的金瞳如同两轮凝固的冷月,深邃而淡漠,垂落的银白长发如九天倾泻的雪瀑,衬得她肌肤莹白胜雪,仿佛是由万年寒冰雕琢而成,而非血肉之躯。一袭素白无瑕的长袍更让她与周围晶莹剔透的冰窟环境融为一体,却又因那份惊心动魄、超越凡俗的容颜而显得格格不入,宛如谪仙临凡,又似冰精化形。
洛长离彻底怔住了。
他混迹市井,见过灵泉县画舫上姿态各异的花魁,听过醉仙楼歌姬最婉转的嗓音,自以为早已见识过人间美色。可眼前这位女子,却美得近乎不真实,让他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胸口那剧烈的疼痛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白发罗刹……”他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嗓音干涩沙哑,却仍顽强地带着一丝他特有的、不合时宜的调侃,“原来……是神仙姐姐吗?竟能在青冥山……造出这么一大片仙家雪原……”
“白发……罗刹?”白曜纤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似乎极不习惯这等粗俗又骇人的称呼,但眸中那万年不变的冷意,却因少年这冒失又直白的言语而稍稍化开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世人……总是如此,以讹传讹。”
“非我之力。”她淡淡解释道,声音依旧清冷,“青冥山此地本就汇聚极寒地脉,异于常处。我修炼功法特殊,需借此地的天然寒气,方能压制体内日益狂暴的寒毒。”
洛长离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胸口一阵尖锐的剧痛逼得重重倒回身下冰冷的石床。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胸口缠绕着一种奇特的、泛着丝丝寒气的冰蚕丝绷带,那寒意渗入肌肤,反而奇异地麻痹了部分痛觉。
“莫真呢?”他缓过一口气,急忙问道。
“死了。”白曜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只蝼蚁的消亡,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你……救了我?”
白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步走近。她冰凉的目光落在他裸露的肩背处——那里,一个隐秘的、淡蓝色的星纹刺青在冰光下若隐若现。
她的指尖如同最寒冷的冰凌,轻轻点在那处星纹上。
“祈禳族的星纹。”她低声陈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是祈禳族的遗孤?”
“果然是你。”洛长离忍着那冰刺般的触碰和身上的剧痛,再次挣扎着想要起身,勉强行了个礼:“祈禳族,天枢一脉传人,洛长离……见过长公主殿下。”
白曜的神情明显愣了一下。这个称呼……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了。久远得仿佛隔世。从她知事之日起,陪伴她的便是璇玑塔那冰冷彻骨的囚笼和无尽的孤寂。
当然,整个祈禳族,那时也同样被囚于那座塔中,不得而出。
“天枢?”她重复了一遍,金瞳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竟是嫡系血脉。”她的指尖再次划过洛长离的皮肤,那触感如同最锋利的冰刀,轻轻一划,便浅浅割开他的肌肤,几滴鲜红的血珠渗出,竟违背常理地顺着她莹白的手指汇聚向掌心。
洛长离吃痛,却咬紧牙关没有出声,心中惊疑不定,不知这位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殿下意欲何为。
白曜收回手,转身走向冰窟深处,声音飘渺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八年前,紫雷焚城之夜,祈禳族被定为逆党,几乎屠戮殆尽。唯有一名年幼的男童,在族人拼死掩护下,秘密逃出了京城。”
她停下脚步,侧眸看他,金色的瞳孔仿佛能看穿人心:“看来,你就是那个孩子。”
洛长离沉默了片刻,忽而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璇玑塔的冰窖,寒冷刺骨,寻常人在其中活不过一日。我能苟延残喘多年,直至功法初成破塔而出,也亏得当年你族中诸位长老暗中相助,以祈禳秘术为我续命。”白曜说罢,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石,温润流光,内部仿佛有星云流转,表面铭刻着古老而神秘的纹路。
“天机图?!”洛长离使劲眨了眨眼睛,这块玉石的形制、光泽,与他从贾府取来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色泽更为深邃古朴。
“天机图从来不止一块。”白曜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常识,“你身为祈禳族嫡系,难道不知?”
洛长离努力回忆,最终摇了摇头。他逃离京城时年纪太小,族中诸多核心秘辛,尤其是关于“天机图”这等至宝的细节,长辈们极少提及,或许是为了保护他。
“天机图包罗万象,内藏乾坤。”白皓解释道,“这一块,是你族中一位长老在浩劫前夕,秘密赠予我的。其内蕴藏一门奇特心法,我借此修炼,虽因祸得福,功力大进,却也引得体内寒毒愈发凶猛,反噬自身,痛苦万分……”
她说着,将掌心那几滴属于洛长离的鲜血轻轻送入唇中。动作优雅自然,仿佛品尝清露,却把洛长离看得心头一跳。
“妈呀……”他脱口而出,“真是……喝血的罗刹啊?”
“胡说八道。”白曜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依旧,却似乎并无多少真正的怒意,“那位长老临终前叮嘱我,‘祈禳一族逆天改命,终遭天谴,此乃宿命。但族中世代相传一则预言,未来若遇见一位身负星纹的少年,他必是我族遗孤。请务必收他为徒,传他功法。他的血……或能缓解你的寒毒,助你修炼’。”
“那位长老……是我族人?”
白曜微微颔首:“他于我,有授业续命之恩。他的遗愿,我需履行。”她看向洛长离,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冷淡:“所以,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徒弟。”
洛长离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能不拜师吗?”
“恩人之托,不可违逆。”她的回答简洁冰冷。
“可姐姐你看上去这么年轻貌美,做我师傅……感觉怪别扭的。”他试图挣扎一下,甚至悄悄用上了在市井中摸爬滚练就的、带点讨好意味的称呼。
“我是正元三年生人。”白曜淡淡报出一个年份。
正元三年,那是神月王朝最后一个年号。洛长离心中飞快计算,这位姐姐今年二十又二,惊讶道:“正元三年?那姐姐你今年也才……”他故意掰着手指,装模作样地数了数,然后绽开一个灿烂又虚弱的笑容:“才十八岁呀!”
白曜看着少年那明显故意耍宝的模样,他一定是算清楚了却偏要这么说。她面上依旧清冷似雪,可多年幽居冰窟、早已枯寂的心湖,在见到这个带着祈禳族人印记、又如此鲜活、甚至有些厚脸皮的少年时,终究还是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师父在上!”洛长离忽然变了脸色,一本正经地作势要起身行拜师大礼,“受徒儿一拜!”
动作牵动了伤口,他顿时疼得龇牙咧嘴,闷哼一声。
白曜眉头微蹙,几乎是下意识地,指尖轻弹,一缕精纯的寒气拂过他的伤处,那撕裂般的疼痛顿时减轻了大半。
“别乱动。”她冷声道,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关心只是错觉,“你的血于我有用,好好活着,别浪费了。”
洛长离闻言,顿时咧嘴一笑,虽然脸色苍白,却笑得没心没肺:“那师父您可得多费心,好好养着徒儿我才行!徒儿我浑身是宝,用处大着呢!”
白曜:“……”
她似乎一时语塞,那双古井无波的金瞳里,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怔忡。她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顺杆就爬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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